十一月初的鹿川,气温骤降,我周末回家忘了带厚衣服,每天仍旧穿着薄秋裤和单秋衣,外套是新发的校服。有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夹雪,下了夜自习以后雨夹雪还不见停,虽然走回宿舍的路上大多数都是回廊,可还是有几步路免不了要淋湿。
我冲进雨里飞跑回了宿舍。
洗漱完,躺回床上,因为疲惫沉沉睡去,第二天,到了要起床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不舒服了,但还是撑着去了班里,英语早读,我跟着大家一起背单词,教室里嗡嗡嗡的声音仿佛是在我的天灵盖上钻孔一样令我难受。
大课间,陈老师叫我去了办公室。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刚才上课什么都没听进去。”陈老师把双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感受着我的体温。她的手掌冰凉,我忍住了耸肩的想法。
陈老师把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你有点发烧。”
我摇了摇头。
“喉咙痛吗?”陈老师问。
我点了点头。
陈老师的拇指摸了摸我的脸颊,“张开嘴我看一下。”
我涨红了脸,忸怩地张开了嘴。
“啊~”陈老师像是医生一样说。
我“啊~”了一声。
“扁桃体发炎了,走吧,回宿舍躺下休息。”陈老师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我等下拿体温计和药去找你。”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回了宿舍楼。
沿着台阶往寝室走的路上,我头晕目眩,身体乏力,全身发冷。
距离供暖还有两三天,空无一人的宿舍里,连往上铺爬时踩的铁床架都是冷的。
我躺上床,盖上单人薄被,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空白当中。
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但我闻到了陈老师身上的味道,我想来的人应该是陈老师。
水倒进杯子里的声音传来,接着我的额头传来冰凉的触感,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面前是陈老师的脸。
“还好吗?把药吃了再睡吧。”陈老师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费力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凉意席卷进我焐热的被窝。
陈老师把药放在我的手心,又递上我落在教室里的水杯。
我用水送下药片。
“把水都喝了吧。”陈老师说。
我抬起杯底,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谢谢老师。”我低声说。
陈老师笑了笑,“好好睡觉吧。”
“嗯。”我躺回被子里。
陈老师帮我掖了掖被角,又倒了一杯水,拧上盖子,放在我的枕边。
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有点儿想哭。
身体的不舒服让我的神经也变得脆弱了起来,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
我的情绪失去了控制,我想到去世的姥爷,想到我夹的那块难以下咽的鸡皮,想到了只有两条的鸡腿,想到了姥姥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想到了我看着爸爸妈妈准备出门的身影,喉咙像是卡了刺一样发不出来“爸爸”“妈妈”这两组词的声音,想到了爷爷在我出生的那个夜晚,万念俱灰到想要轻生。
命运为何要如此惩罚我?
我无从问起。
就像我无从问起,为什么我的父母要抛弃我?为什么抛弃我之后又要把我捡回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撒所有的谎,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痛苦。
泪水沾湿了整个枕头。
我哭累了,沉沉睡去。
中午。我听到推门声,连忙睁开眼,擦擦眼睛,整理好了情绪。
来的人是陈老师,她拎着一只金属饭盒,走向我。
“好一点吗?”陈老师问。
我点点头。
饭盒里是泡着馒头的热汤。
我坐在床上端着一只金属碗。陈老师坐在我的桌前,侧对着我。
我没有食欲,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乏味的食物。
我们没有说很多话。
我吃了一会儿,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陈老师见我很久没动,起身看向我手里的金属碗。
“吃不了了吗?”陈老师看着我,眼睛里带着关切,声音温柔得像是某种抚摸。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传来一阵酸涩,来不及阻止,我的眼泪就已经涌进眼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陈老师拿过我手里的碗,放在桌上,转过身,面对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腿。
“躺下吧。”
我平躺在床上,眼泪跟着重力一起划过太阳穴,消失在了潮湿的枕巾上。
“盛男。”陈老师用冰凉的指尖抚摸着我的眼泪。
在其他人面前流泪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恐惧。我转过身,背对着她。
我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的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好好睡一觉吧。”她低声说。
金属饭盒的声音响了一阵,然后是脚步声和门被拉开又合上的声音。
陈老师离开之后,我的室友们便回到了宿舍,问了问我的情况,午休之后便回去上课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上下课的铃声响了又响。天色渐渐变暗,房间黑了下来。
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盛男。”
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吗?我有些困惑,空气中明明是陈老师的味道。
白炽灯被打开,我的眼睛因为无法适应亮光而眯了起来。
透过睫毛,我看到了妈妈,也看到了陈老师。
“还烧呢吗?”妈妈用温热的掌心碰了碰我的额头,“还行,已经退烧了。”
我从被窝里坐起身。
“晚上回家休息吧。”妈妈说。
我点点头,掀开被子,踩着冰冷的床架下了床。我浑身无力,脚上轻飘飘的。
“我书包还在教室。”我说。
“回家就好好休息,”陈老师清澈的声音传来,“好了才有力气学习。”
我抬起头,看了看陈老师,她的脸上带着笑意。
我跟妈妈一起回了家。
奶奶刚做好晚饭,我们围坐在桌前吃饭。
今天坐在桌前的弟弟格外兴奋,爷爷奶奶看着他卖弄着吃相,笑声不断。
“妈妈妈妈,你快跟爷爷奶奶说,今天家长会老师表扬我什么了。”
“表扬你……”
听到家长会三个字,我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妈妈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清。
我只知道今天是弟弟的家长会,去参加弟弟家长会的是妈妈。可她为什么说没空去参加我的家长会,却有空去参加弟弟的呢?从小到大,我都是看着别人的爸爸妈妈去参加他们的家长会,现如今我不是回了“我的家”吗?为什么一切还是原来那样。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总是被这样问。
“他们很忙。”
我总是这样回答。
我的爸爸妈妈活在我编撰的每一页要交给老师看的日记里,唯独不在我真实的生活里。
我看着挤眉弄眼的弟弟。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多余,鸡有两条腿,没有一条是我的,鱼肉软嫩鲜美,但并不摆在我面前,我父母双全,却没有人来参加我的家长会。
我放下了筷子,站起身,离开了饭桌。
“不吃了吗?”妈妈抬高声音问我。
“吃不下。”我扔下这句话,回了姐姐的房间。
床很软,被子很厚,我却冷得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拿着体温计和水杯走了进来。
我靠坐在床头,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母亲把水杯放在了床头。
昏黄的台灯洒下的灯光照亮了水面上扭动的热气。
“这两天学校宿舍里冷的吧。”妈妈说。
我点点头。
“过两天来暖气就好些了。你宿舍的被子这两天盖有点薄,柜子里有厚被子,这个柜子里就有,回学校的时候带上一床厚被子。”妈妈说着,站起身,拉开了床旁的衣柜,“这不就是厚衣服吗?从姥姥家拿回来的厚衣服你奶奶都给你挂进这个衣柜了,早就该穿厚衣服了。”
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好了吧。”妈妈说的是体温计。
我伸手拿出体温计。
那是一只水银体温计,我一直都不会看。
我把体温计递给了妈妈,她犹豫了一下,接过体温计,借着台灯的光,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转动这体温计。
“三十八度多。”她说,“吃了药,捂捂汗。”
妈妈说一边把体温计收回塑料壳里,一边起身走出了房间。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药。
我吃下总会粘在嗓子眼的胶囊药片,又钻回了被窝里。
妈妈关了床头灯,离开了房间。
房间变黑,我看着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的月光,合上了眼睛。
我想起了陈老师。
鼻息滚烫,喉咙很干,一整个晚上,我出了很多汗,睡了醒,醒了又睡。
姐姐睡在我旁边,发出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已经痊愈。
今天已经是周五,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学校,可又担心自己晚上又会开始发烧。整个人也没什么力气,早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陈老师昨天说让我今天安心在家休息,周一早上再回学校。
吃完早饭,我从姐姐的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看。
姐姐很喜欢武侠小说,两层的书架上摆满了金庸。
我抽出一本,躺在床上,一页一页看得入迷。有些口渴,便走去阳台的零食箱里,拿了一瓶娃哈哈,一边喝一边看。
金庸的世界令我着迷,我忘记了当下时间的流逝,奶奶叫我吃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我恋恋不舍地合上书页,走出房间去吃午饭。
爸爸妈妈家里的饭菜比姥姥家要丰盛许多,开工厂确实为这个家庭带来了财富。
姥姥家吃面条多,很少吃肉。而爸爸妈妈家里,吃米饭的时候更多,而且每餐都有肉,阳台的零食箱里更是常备着各式各样的零食。
我在桌前,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弟弟起身离开饭桌。
“去哪儿?”爷爷问。
“去拿喝的。”弟弟说。
弟弟闪身去了有阳台的主卧。
紧接着,爆发出了哭喊声。
“怎么没有了!”他哭喊着。
爷爷奶奶连忙放下筷子,冲去了阳台。
“怎么了?怎么了?”奶奶问。
“我的娃哈哈让人偷了。”弟弟哭了起来,跺脚的声音震天响。
“谁偷宝贝的娃哈哈。”爷爷说,“没人偷宝贝的娃哈哈,别哭了。”
“就最后一瓶了!”弟弟哭喊,“我舍不得喝。”
“我这就打电话给爸爸,让爸爸给买。”爷爷说。
“先吃饭吧。”奶奶说。
“我不吃!我要喝娃哈哈!”
“最后一瓶是姐姐喝了,”奶奶说,“姐姐生病了,喝了一瓶你的娃哈哈。”
“那是我的娃哈哈!”弟弟大喊着,躲着脚,跑出了房间,跑向我,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还推了我一把,我不知道他居然能使出那么大的力气,我被他直接从凳子上推到在地。
我立刻站起身,回推了一把。
“盛迪!盛男!”爷爷大声说,“姐弟俩人不敢打架!”
“盛男!”
再也听不到爷爷奶奶的声音,我们就这样扭打在了一起。
“别打了!”奶奶和爷爷把我们拉开。
“你偷喝我娃哈哈!”
“不敢这么说!”奶奶呵斥,“那是你姐姐!”
“谁认识她!”弟弟大喊着,像被捏住壳的螃蟹一样挥舞蹬着腿,挥舞着手臂。
“你回屋里去。”奶奶对我说。
我轻笑了一声,走回房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从柜子里拿了毛衣和棉裤穿在身上,套上校服,又把一件厚外套塞进放了厚被子的大袋子里,拎着走出了房间。
“要回学校啊?”奶奶问。
“嗯。”我踩上鞋,推门离开。
天白蒙蒙的,风很冷,冬天似乎已经来临。我一边走,一边流泪,到了学校附近,又赶忙擦干眼泪,跟门卫解释说我要返校,做了登记以后,就被放进了学校里。
大家正在午休,宿舍门被反锁了。我不好意思吵醒大家,于是便把被子放在宿管老师那里,穿过操场,回了教室。
我在走廊里撞见了刚吃完午饭的陈老师。
“诶?”她显然有些惊讶,“你已经回来了?”
我点点头。
陈老师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
“退烧了?”
我又点了点头。
她抬手,用手背感受着我额头的温度,她仿佛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回去吧。”她说。
我回了教室。
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妈妈第二天晚上给宿舍打了电话。我跑下楼,接起电话。
“学校还没放学吗?”她问。
“放了,我周末不回去了。”
“怎么你了?”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没有说话。
“你弟弟还小,你当姐姐的,让一让弟弟怎么了?”
“他说我偷喝他的哇哈哈,我要怎么让?”
妈妈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我会说他。”
“还有别的事儿吗?没事儿我挂了。”
妈妈被我这句话激怒,“你弟弟多大,你多大了?不能好好说话吗?不回家又是什么意思?”
我闭着眼睛听完。
“下星期回。”我说。
妈妈在那边又埋怨了几句,见我不再说话,就挂掉了电话。
到了周六下午,我承诺回家的日子,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发现姐姐在门口等我。
“盛男!”她笑着看向我。
我快跑了几步,到她的身边。
“妈让我来接你。”她说着,伸手要接我手里拎着的那只装着脏衣服和夏天薄被的袋子。
“我自己拎就行。”我说。
“我都来接你了,当然要给你拎。”她说。
我笑着松开了袋子。
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右手边,一栅栏之隔是学校的操场,欢笑声和打球的声音传了出来。姐姐比我大很多,大了有**岁的样子,是爸爸妈妈的第一个孩子。
“能在鹿川中学上学,可真好啊。”姐姐透过栅栏望着学校的操场。
“你没在这儿上学吗?”
“没有。”姐姐说,“我上的是村办初中。”
我疑惑地看向了姐姐的侧脸。
姐姐笑了笑,“就是两个村子合办的一个初中,位置就在两个村子之间,小学毕业的孩子们就会去那儿上初中。”
姐姐说的村子,我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出生以后在那里短暂停留过一阵,此后那里便再与我无缘。
“那你是什么时候来了鹿川啊?”
“三四年前?我忘了。你出生了以后,爸就来鹿川,在姥爷的帮助下办了厂。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奶奶、妈还有我和盛迪都在村里生活。盛迪要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才都来了鹿川。”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家庭的过去,是与我息息相关但我却从来没有参与过的生活。
“姐,你怎么没有上高中啊?”
“我啊,我初中都没读完。”
“啊?为什么?初中不是义务教育吗?”
“不想读就没再读了呗,哪儿有那么多义务不义务的,爸也希望我给家里帮忙。”
从姐姐嘴里流淌出的“爸”“妈”两个字是如此自然,带着尊敬和爱意。
我也想像她一样。
我已经数不清楚,多少个夜凉如水水的夜晚,我张开嘴,模仿着姐姐和弟弟,想要从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可我就像是瘸子想学走路,哑巴想学说话一样笨拙。
我们回到家。
家里的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没有人提起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正在发生什么,所有人都蒙起眼睛,我也是,我也蒙起了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好让生活得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