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接我放学回家之后,姐姐就总会给我塞零花钱,还反复叮嘱我悄悄花,一定不要告诉爸妈。
姐姐给我的钱,对大人来说可能并不多,但对我来说已经俨然是一笔巨款。?既然身怀巨款,学校食堂里的饭菜陡然变得有些乏味。
每天晚上,晚自习前那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都会去外面的小摊贩上尽情买晚餐吃。
如果宁宽没有被男同学们叫走打球,我们总是会结伴而行,她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然后各自付钱。
十一月的某个晚上,宁宽去打球了,我独自出校门觅食。
还没六点钟,天就已经黑透了。
昏黄的路灯照着没有树叶的枯枝,一切都冷冰冰的,只有小摊贩的锅里冒着热气。
我在这条小吃街上走来走去,很久都没法决定要吃哪家。
之前都是靠宁宽决定的,我只需要跟随,现在暴露在全部的决定面前,我感到无措。
小吃街上的人很多,有很多摊位已经没有空位。
天气很冷,那些现在看来很难说是健康的食物,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极其诱人的味道。
宁宽让我给她带一份吃的,为了节省等待的时间,我便选了宁宽最喜欢吃的那一家卖饼的摊位。
那是一种我离开鹿川以后就再也没吃过的饼子。
摊位是个三轮车,有滚烫的炉子和案板,面剂子用一张塑料布盖着。
老板娘会用魔术般的手法把某种吃不出来质地的馅料卷进面剂子里,然后在案板上把面剂子擀开成巴掌大小。
老板则是脚踩着一条结实的木板凳,站在高炉前,用几乎行云流水的动作接过洁白的面饼,左右手来回扔两下,然后俯下身,把面饼贴进高炉里。
滚烫的饼子在炉里发生着某种奇妙的反应,老板会拿起漆黑的铁夹子,从高炉里夹出烤好的面饼,像是从碳炉子里取出滚烫的碳一样。
老板娘在手上套上塑料袋,徒手接过面饼,问等在面前的同学要不要吃辣,然后用油漆刷把黑色的不知名酱料涂抹在洁白的饼子上,然后对折,用眼花缭乱的速度系上袋子,递给面前的同学。
对折以后得饼子的外层是硬壳,内层是软的,吃起来筋道与酥脆兼备。
现在想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一份饼子,没有肉,没有菜,酱料也没有复合的调味,多半只是面酱或者是甜面酱加水稀释而已,那时吃起来却觉得是人间至味。
老板娘把两份饼子递到我手上,我拿出其中一个饼子,在小吃街上,一边看着周围冒着热气的美味食物,一边捧着饼子吃。
一股烟味飘进了我的鼻子,不是炭火的味道,而是烟草的味道。
爸爸和爷爷身上都有那个味道,虽然谈不上是臭味,但并不好闻。
一只手从背后搭到了我的右肩,烟味涌来,我回过头,一个穿着牛仔衣,留着寸头,叼着烟的男人笑着看向了我。
“盛男?”他问。
我停下了脚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认识我,但我非常确定我不认识他。
“是不是盛男?”他说话的时候,冒着青烟的烟头在嘴里上下动了动。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有事儿找你。”他抬起左手,捏住了我的肩膀,要带我走去一旁的居民区。
看着漆黑的廊道,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升起,我止住脚步,拒不按照他推搡我的方向走。
“什么事儿?”我问。
“去了就知道,”他从嘴唇间摘下了烟头,嘴巴里冒出烟气,“是你姐让我来找你的。”
听到姐姐,我放松了警惕。
“走吧走吧!”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往居民楼的方向走去。
进入居民区以后,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是一堵砖墙而已,却把隔壁的热闹和灯光挡得干干净净。
窄巷里只有一盏路灯,我看到几个人的身影出现在窄巷的尽头。
走近了,我才发觉那几个人是在操场上欺负过我的四个女生,也是把我的衣服在教室里乱扔的那四个女生。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身想要跑走。
带我进来这里的男人伸手拦住了我。
“你去哪儿?”他又笑着问。
我没有理他,撒腿往回跑,他一把拽住我,天旋地转之后,我被他推倒在了地上。
热乎乎的饼子掉在地上,被我的手摁了一下,已经瘪了。
那四个女生凑了上来。
“就是她吧?”男人问。
“是,就是她。”
“这么个小闺女你自己收拾不了吗?”男人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烟,“我可不打女人。”
“哥!”娇滴滴的声音传来,“你不是说了让我有事要找你吗?”
男人爆发出笑声。
“她力气大得很。”又有人说,“上次在学校打的时候,她拳头捶到我背上,到现在还疼。”
我心里觉得无语,可又没有逃脱的方法。
男人走近我,低头盯着我看。
“以后别在学校里找事儿,听见了没有?”
我顺从地点点头。
“她有钱,”一个女生对其他人说,然后又恶狠狠地看向了我,“喂!你!把钱掏出来。”
“鞋这么破,能有什么钱?”另一个女生说。
“你不信?”
那个女生蹲在我面前,伸手摸索着我的衣兜和裤兜。
我拍开了她伸来的手,往后退到了墙角。
“啪”地一声,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耳鸣声传来。
男人的脸变得狰狞,他的嘴巴嗡嗡地说着什么,我的耳朵像是进了水一样,一句话也没听清。
那个女生上来摸我的裤兜,我狠狠踢了回去。
男人上前,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摁在墙上,我的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冰冷的砖墙上。
“告诉你别动!听不懂人话吗?”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再挣扎,衣兜被摸了一遍,刚才找的零钱和一张张整钱全都被摸走。
“哟!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男人松开了我的衣领。耳鸣声还在继续,我全身发麻地瘫坐在地上。
“估计是偷的,她同桌家里很有钱。”
“挺有意思。”男人接过钱,揣进了衣兜里,“你们继续吧,我走了。”
没有光线照进我的眼睛里,街巷漆黑无比。
我的身体一开始还有痛觉,再后来,只是觉得冷。
人们说,将死之人会看到一道白光,白光里,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胶片上,每个小格里都会播放着那些已经遗忘的过往。
从呱呱坠地,到苟且度过的寒冷冬日,再到孤单的,心事重重的童年……小姨离开了家,姥爷也去世了,窃窃私语和责骂全都令我无所适从。
剩下的记忆,太短暂也太漫长。短暂到没有胶片格子拿来存放,漫长到又像是需要我用一生来修补。
我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在鹿川这座大到没有边界的城市里继续生活?
或者,就像陈老师说的那样,离开鹿川,离开鹿川呢?
可离开了鹿川,哪里又是我的故乡呢?
或许。
或许。我本来就没有故乡。
我的姐姐和弟弟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对我来讲,只是降生之后临时的“客栈”,那里并非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我长大的县城吗?姥姥说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真正的家,是那个“客栈”,是这个鹿川,是爸爸妈妈的家,爷爷奶奶的家。
可我的家呢?我的故乡呢?
我张开疲惫的眼睛,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我周围的一切都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一点风。
白色的碎片簌簌下落。是雪。
冬天到了,雪也会跟着来临。
特别是这样没有风的夜晚,悄无声息就是雪的脚步声。
冰凉的雪落在我的脸颊上,我的鼻子一阵酸涩。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溢出,划过眼角。
我真的好想。
我真的好想就这样死去。
为什么我还没死?为什么砸在我身上的只是拳头和脚?为什么不能是锋利的刀刃。
我真的好想就这样死去啊。
就死在这个雪夜。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没有故乡的亡魂的葬身之地。
可是我没有死。
我扶着墙,从地上站起来。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我托着冰冷的墙壁向前走,雪沾在了我的鞋底上,融化成了水,在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独行的脚印。
我回过头,看着那个角落。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身体仍旧躺在那里,流淌无声的泪水,如同雪的来临时的脚步声一般,悄无声息。
听到小吃街热闹的人声时,我的五脏六腑开始疼痛,喉咙干涩,满嘴是血液的腥味。
我呼出的热气仍旧是白色的,融化了簌簌下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