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结束,我在开学前一天就回了学校,第二天早早到了教室。
宁宽的作业,已经不能说是没写完,而是根本没有写。一整个早上都在埋头飞速抄着我的作业。
老师说要交作业的时候,她蹭地就站起来,拿起我的作业本,理直气壮地跟课代表一起去收别人的,到了讲台老师问谁没交,她供述了其他没交作业的同学的名字,唯独没说自己的。
我被她的机灵劲儿逗笑。
“这也是你爸教你的?”我问。
“这不用教,这还用教?这是我无师自通。”
我们为期一个月的值日惩罚也已经告终,值日生的安排终于回归正常,我和宁宽都松了口气。
又上了几个星期的课,就到了期中考试。
陈老师公布了考场名单和考试安排,下午晚自习结束之后,我们就把多余的桌子推出教室,整齐地摆在走廊里,然后翻过桌兜,贴上桌签,再打扫一遍卫生,就算是布置好了考场。
考试持续了两天,卷子的题目并不难,都是在过去一个月里老师刚刚讲过的内容,我应对起来还算轻松。
考完试,老师加班加点地开始批阅试卷,紧接着就迎来了全年级的大排名。
看排名榜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轻松只是幻觉。鹿川中学初一年级总共三百多人,我的排名甚至没有进入前一百名。而在我看来根本没在好好学习的宁宽,轻轻松松排进了前五十。
我深受打击。
我垂头丧气,看着卷子上的老师用红笔批改的痕迹,我觉得自己犯了很多愚蠢的错误。
成绩出了以后,紧接着就是家长会。
陈老师让大家周末回去通知自己的家长。
我小学时候的家长会,大多是小姨去参加,小姨离开家以后,就是姥爷去参加。
而我真正的家里已经没有小姨,也没有了姥爷。
晚饭后,妈妈在厨房洗碗,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用洗碗布在水槽里清洁着碗筷。
这个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需要加一个“妈”的开场,只要我说话,对象就一定是她。
“下星期一学校要开家长会。”我说。
“哦,”妈妈说,“几点?”
“晚自习开。”
“晚自习是几点。”
“六点。”
“我和你爸最近很忙,订单很多,工厂那边一直是连夜干活。”
爸爸穿着外套,夹着烟走了进来,“我去一下仓库。”
“去吧,你骑车慢点。”妈妈说。
“知道。”爸爸把烟叼在嘴里,眯着眼睛,穿好鞋,出了家门。
妈妈沉默地刷着碗筷。
到了礼拜一,在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前,教室的窗外已经能看到同学们爸爸妈妈向教室里张望的脑袋。
老师宣布下课以后,大家纷纷走出教室,把自己的家长带到自己的座位上来。
我钻出教室,走廊里挤满了人,我远远地看到小姨正在跟一个人聊天。
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都到小姨身边,这才看到原来跟小姨聊天的是陈老师。
她们看到我过来,一齐笑着看向了我。
“盛男。”小姨拉住了我的手腕。
“原来盛男就是你姐的女儿啊!”陈老师有些震惊。
“是啊!”小姨眯起眼笑着,“我才是没想到,原来是你当了她的班主任啊。”
“实在太巧了。”
“这都怪你,自从当了班主任以后,想见你可太难了,每天真有这么忙吗?”
“你这话说的,”陈老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盛男可以为我作证。”
“陈老师!”一对夫妻凑了上来,跟陈老师搭话,“你就是陈老师吧。”
“是。”陈老师笑着回答,然后又看了看小姨。
“那我先进去了。”小姨说。
“好。”陈老师点点头。
“怎么是你来啊?”我有些失落。
“怎么?回到你爸妈身边就不欢迎我来开你的家长会了?”
“我没这意思。”我拉着小姨,去了我的座位,宁宽的爸爸还没到,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这就是你的座位啊。”她挤进了我的座位里。
“小姨,你认识陈老师啊?”
“嗯,她是我同学的同学。”
陈老师走上了讲台,“同学们把家长带到座位以后就可以离开教室了。”
我看向了小姨。
“你去吧。”小姨笑着对我说。
“好。”
我离开了教室,宁宽独自等在教室门外。
“你爸呢?”我问。
宁宽插着裤兜,抬了抬下巴。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爸爸已经走到了座位跟前,小姨正在起身,让宁宽爸爸坐进靠墙的位置里。我一路走来,都没留意到宁宽爸爸已经进去了。
“那是你妈?这么年轻啊。”宁宽问。
“不是,那是我小姨。我妈没空来。”
“家长会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空来吗?”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宁宽!”同班一个男生向我们的方向扔来一只球,我条件反射地躲闪,宁宽向前一步,接住了飞来的球。
“走啊!”那个男生向我们走来,“打球去!”
“你他妈的能不能别总是乱扔球!砸到人!”
“知道了,班长。”
宁宽冲男生翻了个白眼,抱着球看向我,“盛男,我打球去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宁宽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我羡慕宁宽。
我羡慕她跑步时轻快的步伐,羡慕她的爽快,坦诚,直接。
我羡慕她有那么多朋友跟她一起玩。
如果不是陈老师安排我坐她的同桌,我恐怕永远无法成为她的朋友。
陈老师的声音从教室里传来,一屋子大人看着讲台上的陈老师。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坐在我座位上的小姨,转身跟着人群的流动,一起离开了走廊。
家长会结束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陈老师被家长们团团围住,看不见人影。
小姨的手里拿着一张长条窄纸带,我走近了仔细看,上面印着我的成绩和年级排名。
“走吧,带我去你的宿舍看看。”小姨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好。”
我们离开教学楼,走去了操场。
“真不错啊!鹿川中学不愧是全鹿川最好的中学。”小姨突然感叹。
“这里确实很大,比我的小学大好几倍。”
“县城还是太小了。”
我们并排走在一起,我伸手要过了小姨手上的那张纸条。
“这是要拿给你妈看的。”小姨笑着说。
“她才不看。”我说。
“她怎么可能不看?”
“她要是想看,”我把纸条折了起来,“就会来学校看了。”我抬头看着远处的宿舍楼,“她连我宿舍都没去过。”
小姨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你爸妈他们很忙。”
“县城离鹿川很远,我妈不来家长会情有可原,可我来了鹿川,不还是一样?”
小姨没有再说什么。
我带她去看了我的宿舍,又在学校里走了走,在夜自习上课铃响之前,我回了班里。
夜自习是陈老师看班。
我坐在桌前,消化着卷子上的错题。夜自习结束以后,陈老师走向了正在收拾书包的我。
她拿起我桌上那张印着成绩和排名的纸条。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了教室,走去了操场。
“还没问过你,学习上感觉怎么样?”陈老师问。
“我的成绩不好。”我看了一眼陈老师手里的纸条。
“这份成绩啊,”陈老师张开手,把这张纸条在掌心团成了一个球,“这个成绩只能代表一小部分事实,并不能决定你的未来。只有中考和高考的成绩是重要的,中考的成绩决定了你能不能到高中部学习,高考的成绩决定了你能不能离开鹿川。”
陈老师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下了脚步。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天已经黑了,操场上的昏黄的灯光照出了两条影子。
“盛男,”陈老师抬起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你要离开鹿川,你一定要离开鹿川,只要你努力学,就能考上大学,离开鹿川。”
陈老师的眉毛微微皱着,声音里透着我没有见过的严肃。
我看着她的脸,点了点头。
她的眉毛松懈了一些。
“鹿川不好吗?”我问。
她的眉毛又皱了起来,“鹿川不是不好,只是鹿川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