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十一假期会带我去舅舅家看姥姥。
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其实有些难过。
明明在姥爷去世前,姥姥姥爷家还是“我的家”,可在转瞬之间,那个房子里已经住进去了另一户人家。那个我每天中午放学和晚上放学都要回去的地方,陡然间已经不再属于我。
我感到难过,可能见到姥姥让我开心。
我好想她,每次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我都会流出没有人会上前同情的泪水。
假期前的下午,所有人的心都飞到了十一假期了。
“十一假期你去哪儿?”宁宽问我。
“哪儿也不去,要去看姥姥。”
“不出去玩吗?”
我摇了摇头。
“这可是第一次十一黄金周!”
十一黄金周假期,并非自古以来就有,要知道“假期”也好,“庆祝”什么也好,都是人类的建构出来的东西。1999年是十一黄金周被建构出来的第一年,此前人们没有这个假期可以休。
“我爸爸妈妈要带我出去旅游!我们要自驾。”
“可是还有很多作业要写。”
“写什么作业!我爸说了,作业是写不完的!十一假期错过可就没了。”
宁宽很喜欢给我讲她的爸爸妈妈,特别是她的爸爸,她很崇拜她的爸爸。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对宁宽的爸爸妈妈的了解远远大于我对自己爸妈的了解。
我喜欢听她讲这些。我并不觉得她在炫耀自己的家庭,我的心里只有羡慕。
“你妈妈来接你吗?”最后一节课结束以后,宁宽问我。
“不来,我已经认识路了。”
“你家住哪?”
我说了我家的位置。
“哦,那等下值日完以后,你跟我一起吧,我让我爸爸顺路送你回家。”
“不用了,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不用麻烦了。况且我还要回宿舍拿东西。”
陈老师走进了教室,站上讲台,做了简要的放假安排。
年级主任在楼道里吹哨的声音传来,陈老师宣布了假期的开始。紧接着,不需要值日的同学蜂拥着走出了教室。我们几个值日生留下来打扫着教室卫生。
直到我们打扫完教室,陈老师都一直在讲台上,似乎是在做什么收尾的工作。
我们把椅子放上桌子,扫了地,然后又仔细拖干净,洗了拖布,到了垃圾,再次回到了教室。
“陈老师,我们要走了。”宁宽跟陈老师说。
“好。”陈老师笑着从讲桌前起身,“辛苦大家了。”
她跟我们一起走出教室,宁宽锁上了门。我们在楼道里作别,陈老师回了办公室,我们离开了教学楼。
自从发生了之前被那几个坏同学扔衣服的事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把衣服拿到教室里来过。
拿了脏衣服,走到校门口,刚好碰到穿了一件长风衣的陈老师拎着一只公文包往校门口走去。
“盛男!”陈老师笑着走到我身边。
“老师你刚下班?”
“是啊,收拾了一下我的办公桌。”
校门口收发室里的大爷跟陈老师打了招呼。
我们一起走出了校门。
“你走哪边?”陈老师问。
我抬起右手,指了指道路的一个方向。
“好。”陈老师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往前走着,或许因为要放假的缘故,又或许只是因为一整天穿着高跟鞋,脚已经有些累了,陈老师的步速没有那么快。
太阳西斜,我们的影子在前进的道路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真快啊,一眨眼你都来学校一个月了,怎么样?还适应吗?”
“嗯,”我双手拽着书包带,看着陈老师修长的影子,“适应了。”
“她们几个还有再欺负你吗?”
“没有了。”
“那就好。”
我们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九月末的鹿川,天已经冷了起来,枯黄的树叶掉在人行道上,陈老师的高跟鞋踩在干燥的叶子上,除了嗒嗒声以外,还有叶片碎裂的窸窣响动。
“老师你假期要做什么?总不至于跟我们一样要写一大摞作业。”
陈老师笑了笑,“虽然不用写作业,可是我也并不那么期待我的假期。”
“为什么?”
“到了老师的年纪你就知道。”
“老师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五岁。”
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讲,二十五岁宛若来生。
“很难想象吧,二十五岁的世界。”陈老师说。
我点了点头,“我还要等十三年,才能知道老师你此刻的烦恼。”
陈老师笑出了声,抬起头,摸了摸我的头,我的短发被她温热的掌心拨弄着。
“真是可爱。”
可爱。
我想起开学第一天,大课间时,陈老师看着做广播体操的大家,也用了“可爱”这个词。
“老师你是因为喜欢孩子,才当老师吗?”我问。
“也算是吧。”陈老师说,“我视我读书时的语文老师为榜样,所以也当了语文老师。”
我点点头。
“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陈老师转头看向我。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想当警察。”我说。
“为什么?”
“因为警察很强大。”
陈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的楼下,我停下脚步。
“陈老师,我到了。”我指了指小区的大门。
“好。去吧。”陈老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假期愉快。”
我挥挥手,转身往小区里走去。
身后没有传来高跟鞋的嗒嗒声,我走进小区,转过身,看到陈老师还站在原地,她抬起手冲我挥了挥。我也跟她挥了挥手,然后我们各自离开。
爸爸妈妈的工作没有节假日,每天都忙得见不到人影。
我和姐姐已经睡下了,爸爸妈妈才回家。
房间的门被推开,走道的灯光照进了房间里。
我抬起头,看着门口的身影,是妈妈。
“收拾好东西了吗?”妈妈问。
“收拾好了。”
“明天工厂有急事,我让你小姨送你去舅舅家看姥姥,十一过完我去接你。”
“行。”
她拍了拍我的被子,起身,走出了房间。
能去舅舅家,我感到开心的同时也暗自庆幸。跟爷爷奶奶和弟弟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七天的假期,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小姨来家里接我,我们一起坐长途汽车去舅舅家。
小姨三年前在鹿川参加了工作,平时上班就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假期回家探望姥姥姥爷。小姨跟我很亲,直到她去读中专以前,她是家里那个会在六一儿童节带我去动物园和游乐园玩的人。
车程要一个半小时,我坐上去没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晕车,一路上都很难受,到了最后半个小时,直接抱着袋子吐了又吐。
到了舅舅家已经是中午,小姨进门洗了手,就去了厨房做午饭。
姥姥招呼我吃水果、吃零食,对我嘘寒问暖了几句,也去了厨房。
我站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聊天。
“单位里没有合适的吗?”姥姥问。
“没有。”小姨说。
“不要太挑了,你都快三十岁了刘萍,时间不等人啊。”
“妈!我哪儿三十岁啊,我才刚二十六。”
“人家二十六孩子都会跑了。”
“……”
小姨今年二十六岁了,我看着小姨的身影,想起了陈老师。
难道人在二十五六岁时的烦恼,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吗?
姥姥安排我这些天跟她一起睡,早早就把我盖的被子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这间卧室里的物件都是我熟悉的东西,我被它们围绕着,感到无比温馨。
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只有姥爷不在了。
姥爷已经变成了一张摆在供桌上的彩色照片。
我看着照片里的姥爷。
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咬了咬嘴唇,忍住了眼泪。
妈妈走了以后,我跟姥姥坐在卧室的窗边,晒着太阳聊天。
“学校好吗?”姥姥握着我的手问。
“好。很好,楼很高,操场也很大。”
“那就好。同学们呢?”
“同学们也都很好。”
“老师也很好吧?鹿川毕竟是大地方。”
“嗯。老师很好。”
我的鼻子酸涩了起来。
姥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
我低头看着她的手背,看着她因为年轻时的劳累而粗壮的骨节和暴起的青筋。
“你要听话一些。”她说,“你虽然没在你爸妈身边长大,可是你从小到大的奶粉钱、生活费都是你爸妈出的……”
在我小时候,躺在床上,听姥姥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姥姥曾经给我讲过我是如何在鹿川出生,紧接着又被爸爸送到姥姥姥爷身边的。
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以后,奶奶看着已经长到十二岁的我,也生出过一番感慨。
我大概从大人对过往的回忆当中,拼凑出了属于我的人生故事。
我是在大人的期待中被生出来的。
在我成为妇产科医生以后,见识过那些在肚子里就不被期待的孩子以后,我开始理解,“被期待”,不论那是怎样的期待,这都是我的幸运。
我在医院顺产出生,那时爷爷、奶奶和爸爸都在产房外,怀着期待的心情。
直到医生从产房出来,说出生的是个女儿。
所有的幻想崩塌成了现实。
爷爷无比崩溃,他推开医院的窗户,试图从楼上跳下去。爸爸和奶奶一起拦住了爷爷。
我被悄悄带回了家。那时候家里一贫如洗,仍旧住在村子里。
我又是在寒冷的冬天出生,奶奶说,我的嘴里长了疮,但却不敢叫医生来家里看,因为怕别人知道我的存在。
再后来,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在送给陌生人收养和送到姥姥、姥爷家之间,我的命运被摆弄到了后一个选项里。我因此,在姥姥、姥爷家隐秘地,内心充满困惑和自卑地长到了十二岁。
妈妈在假期的倒数第二天来舅舅家接我。
匆匆上门来,又匆匆要走。姥姥最后嘱咐了我几句。然后我便坐着长途汽车,一路吐着回了“我的家”。
晚饭。难得全家人一起吃。
妈妈带我回家以后,在厨房里忙了一桌子菜。
爸爸和姐姐到家以后,一家人围坐在茶几前开了餐。
晕车的不舒服已经缓解了许多,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我想要大快朵颐一番。
“小宝,明天上午姐姐在家,你不许打扰姐姐学习。”妈妈突然说。
他坐在茶几的最中间,啃着鸡腿,只是看了妈妈一眼,没有回应。
奶奶把鸡的另一只腿撕了下来,放进了弟弟的碗里,嘴里念叨着,“你们不吃吧,不吃给小宝吃。”
我被送去住校,妈妈给的理由也是弟弟不懂事,会打扰我学习。她总是会在不同的场景下,强化弟弟很吵闹,他一定会影响我学习这件事情。
不用言明,十二岁的我已经知道,我不被这个家庭欢迎,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需再费力假装什么。
住校虽然条件不好,但好在我不用每天都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我也因此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