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细雪一直翩跹到暮色四合。
随着夜幕落下,渐渐息止。
泥土比天空更早一步觉知春意,自云层中生出的雪粒一触地便化了,随落随化,化得满城尽是一片湿漉漉的寒凉。
萧廷俊披着这重湿寒的夜色一路打马回府,在门前下马时险些滑了一跤,云升和风临迎出门来,正迎到一张一脑门子官司的黑脸。
“殿下用过饭了吗?这一下雪又冷得厉害了,有清汤炖羊排,让厨房给您送来,吃一碗驱驱寒气吧。”
“要么您先沐浴更衣,解解乏,热水已经叫人备好了。”
二人一面迎着萧廷俊往里走,一面小心地关切。
萧廷俊一言不发,摆摆手中马鞭,挥退随他出门的一众人,啪叽啪叽地踏着庭院里湿漉漉的石板直往里走了好一阵,进到二进院,走上一段干爽的风雨连廊,才放慢了步子,朝四下看看。
府中灯火通明,庭院中也亮如白昼,一眼就能看清近旁除云升和风临外再无人影。
萧廷俊还是招招手将二人唤得更近些,又压低了声,这才问道:“苏绾绾怎么样?”
云升和风临神情复杂地对了个眼色,还没对出个所以然,萧廷俊已急不可耐地往云升后脑勺上按了一把。
“你俩在这儿挤眉弄眼个什么!怎么了?说啊!”
“殿下息怒,息怒……”风临忙道,“殿下放心,全都依您吩咐的,着最稳妥的侍女片刻不离地守着她。只是刚刚有报,她足踝那道伤处似是着了风邪,过午之后有些起热,晚上只用了一点清粥就歇下了。”
萧廷俊毫不买账,“少跟我来这套。你俩眼神儿一对准没琢磨好事,说老实话!”
“殿下,我们冤枉啊。”云升苦着脸道,“我们就是觉着……您有心怜香惜玉,自然不是坏事,但那个女人,到底是从裕王府出来的,就这么留着她,能行吗?”
昨日约莫也是这个时候,萧廷俊也是刚从晋国公那回来,将将在门口勒住马,就见一道人影自昏暗中窜出,跌跌撞撞地直朝他奔来。
随行侍卫立时将人按下了。
萧廷俊原也一头雾水,可一看到被捉上前来的人那张惨白的脸,神色蓦地一变,问也不问一声,就让人将她带进了府,单独说了好一阵子话。
云升和风临直到被萧廷俊派了差事才知道,这是裕王身边的一个侍女,在裕王府犯了大错,伺机逃出来,被裕王府的人追捕得实在走投无路,索性铤而走险,豪赌一把,奔大皇子府来了。
初听这话,云升和风临心里都是好一阵打鼓。
他们殿下俨然是认得这女人的,且是只看一眼就认得出,必定是打过不浅的交道,可别再是玉轻容那种交道才好。
他俩试探着问起时,萧廷俊道出个比玉轻容更让他俩头皮发麻的名字,“早些日子有个裕王府侍女与我闹到御前,你们还记得吧?就是这个苏绾绾。”
云升和风临的确打第一眼看她就觉着有些似曾相识,原只当是随裕王出入过的人,经萧廷俊这么一提,才蓦地想起,就是那日早些时候在庄府门前见过。
后来也不知怎的,就闹到了御前去,后来又说是因为流日不吉闹出的一场误会。
萧廷俊那日究竟受了什么委屈,个中内情,他们也不得而知,但只凭那一面的印象就能确信,这绝对是个比那玉轻容还要麻烦百倍的人物。
他们直觉得心惊肉跳,萧廷俊却说留她有大用,让他们慎重安顿她,暂不要与府中任何人提她的来路。
萧廷俊是个什么脾气,他们清楚得很,正在兴头上的事根本拧不动,就算是从前庄和初能说得上话的时候,也是要缓上一缓,再慢慢来劝。
这一慢就慢过了一日。
再不劝,怕是麻烦也会像这些雪粒子一样,化进泥里,想扫都扫不除了。
“是啊殿下……”云升已硬着头皮开了头,风临忙接着劝道,“裕王一向诡计多端,眼看着您入了朝,马上要封郡王,要大展拳脚了,这女人,兴许又是他使的什么花招,咱们可不能不防啊。”
萧廷俊一时没出声,沉着步子往前缓缓踱着。
苏绾绾自然不是来寻什么庇护的。
那所谓逃跑,不过是个借了个名头,她是带着裕王的差事前来,奉裕王之命留在他大皇子府,协助他成事的。
协助什么,怎么协助,虽还没说,但已着实让他发自心底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和裕王之间的这些往来,至今也还紧紧瞒着这些近身之人,包括云升和风临。
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敞开说说这些沉重又锋锐的秘密,秘密一日日压来心头,一日多过一日,一日沉过一日,压得他总是夜不能寐,梦魇缠绵,白日里还要装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几乎要疯了。
哪怕明知此人绝非善类,萧廷俊还是难以抗拒那种攀着她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的轻松。
这偌大的大皇子府,乌泱泱的人里,现下就只有这一个苏绾绾清楚地知道他正走的是条什么路,能听他痛痛快快地说出那些不可告人的阴私。
“给她挪个地方吧。”萧廷俊忽道。
云升和风临刚一喜,又听萧廷俊吩咐道:“让她来我院里伺候。”
云升和风临俱是一惊,“殿下使不得——”
“瞎琢磨什么!”萧廷俊横了他俩一人一眼,“不是你们说,这女人兴许是裕王叔的什么花招吗?就让她到我身边来,给足她机会,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花招,要抓就抓个人赃并获。诱敌深入,这是兵法,你俩好歹都是将门之后,不懂吗?”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云升和风临一时绕在里头,还没绕出个头绪,又听萧廷俊吩咐。
“她那伤处,得想法子给她治一治,但不能惊动宫里。你们在外有信得过的郎中吗?”
风临还是不死心地道:“殿下,马上就是您的大日子了,这节骨眼上容不得有半点差池,要不,您同晋国公商议商议——”
“晋国公”这三字才一出口,风临就见萧廷俊蓦地脚步一顿,旋即便有一道目光像团火似地朝他烧过来。
“你——”
不待萧廷俊发作,云升忙一把将风临推开,顶上前道:“殿下!我有,我有信得过的郎中。明日一早我就去医馆,要有人问起……我就说,是我练武时不小心伤着了,嫌丢脸,不愿让府里知道,所以偷偷跑去外头医馆拿药。”
萧廷俊一双虎目这才熄了火,闷闷地道了声就这么办,阔步往前走去。
风临有意缓下步子,拽住云升,低声急道:“说好一起劝殿下把那女人弄走——”
“你看不出殿下铁了心要留她吗?”云升望着那眨眼工夫已走出一大截去的身影,“殿下有句话说得在理。”
“哪句?”风临摸不着头脑。
“咱们都是将门之后,”云升低低道,“得懂得用兵法。”
*
离开宁王府,庄和初与千钟又兜着圈子去闹市吃了晚饭,给足那些寻他们寻得焦头烂额的裕王府耳目以机会。
待重新拖着这道尾巴回到梅宅时,夜色已深了。
千钟说还有些话要与他说,又拉着他一起去了梅重九那院里。
这院中被京兆府来搜寻梅重九的人里里外外翻腾过,为免无辜之人沾惹不必要的麻烦,当日银柳就将这院中当差的几人挪去了别处,把这京兆府口中的案发之地彻底腾了出来。
千钟没叫人跟着,只他们二人掌灯过来,一进院便是一片空荡荡的昏黑。
梅重九的房中更是一团死寂。
一应被翻乱的东西都已经整理恢复原位,除了些清扫不尽的细软猫毛,一切就整洁得与陆氏的琼芳苑一样,看不出什么活气了。
自出事后,庄和初是第一次回来这里,正挑灯细细打量着,忽听身旁那邀他来此的人郑重与他道。
“此君,今天的事,谢谢你。”
庄和初微一怔,只当她谢的是去宁王府的事,轻笑笑道:“这世间最需要回到宁王府里取回些原就属于自己之物的人,便是你了。那牌子能为你所用,是它最大的造化。”
“不光是为这个。”千钟转行到梅重九书案前,搁下提在手上的灯笼,熟门熟路地找出一叠书稿,像捧着什么贵重的珍宝一般,有些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庄和初一眼落上就知道,这是他写给她识字用的那套书稿。
已用了这些日子,识得了那么多字,这书稿每一页还都是干净整齐的,没有污损没有卷边,可见使用之人待它何等珍惜。
千钟郑重地将它摆到书案上最光亮处,“还要谢你想了这样好的法子,让我用这么短的时日就认得了那么多字,能自己看懂我娘写的那些话。谢谢你。”
她后来在梅重九这里如何学字,又如何自己温习巩固,庄和初没有过问,但他是既当过学生也做过先生的人,在学识字这件事上,只凭法子取巧能达到何种成效,他也大概有数。
“这是你聪慧勤勉的结果,亦是你们母女间冥冥中的缘分。”庄和初温然道,“若说这其中还有旁人的功劳,便该是梅先生。我不过是恰巧得有机缘,可以促成这桩好事罢了。”
千钟轻抚着这叠书稿,指尖自一列列字迹上抚过,辨出那每一个字的瞬间,仿佛都能听到梅重九讲到这个字时的语声语调。
“来这里看看,也是想要谢谢我兄长。”千钟喃喃地回忆着道,“这里头其实有好多意思我都不懂,每次我听不明白,他都愿意解释给我听。我一下子记不住的,他也不生气,就反复给我念。有时候我不好意思再让他重复,他都觉得出来,主动问我要不要再听一次。”
与梅重九相识不久,分别更是不久,可一说起这些,千钟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我和他就只是落在籍册上的兄妹,他连我长的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也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非亲非故的就对我这么好。我知道,这里头有你托付的缘故,但我也看得清楚,这里头也有他的心意。他对我说过,他在之处,永远是我的娘家,若有不畅意,随时可以回家。”
庄和初静静听到这处,才道:“你放心,虽不知他身在何处,但以裕王和宫里的反应来看,姜浓为他做的安排甚是周全,他现下必定是安全的。”
“我相信。但是……”千钟在书稿间抬起头,略一迟疑,到底下定决心,笃定道,“我还是想知道,我兄长,他究竟是什么人?”
庄和初暗暗一愕,面上未显,只平静道:“为何这样问?”
“这些日子,我想过很多回。裕王那么急着要找到他,皇上也叫银柳姑姑查探他,我本来觉着,兴许是因为他与你的关系,这些人在意你,所以也特别在意他,但我越想越觉着不是这么回事。”
千钟也平静地道:“从你找我来当梅知雪开始,救他出京兆府,安顿他在梅宅落脚,给他落户籍,还有,那么重要的宁王府牌子,你不放在身边,却藏在梅宅里。还有,你说苏绾绾就是梅知雪,可苏绾绾一点也不在意这个兄长,我兄长也从没提过他真正的妹妹。还有姜姑姑,她与我兄长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当年梅知雪突然扔下你逃婚,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事都让我觉着,我兄长一定不只是一个从宁州来皇城寻亲的说书先生。”
千钟说得极为平静,在静谧夜色之中,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兀自梳理着什么,没有被隐瞒的气恼,只有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映着她眉眼间那一重令人心疼的茫然。
“有好些事我都想不通,但我就是能觉得出,这些事就好像皇城里的路,乍看着一条归一条,但其实明里暗里都是相连通的,只是有些事我还不知道,所以怎么也走不通。”
千钟定定望向那一直静静听着她说话的人,忍不住微微哽咽道:“我兄长,姜姑姑,还有你,都是我求菩萨保佑平安如意、长命百岁的人。可是求菩萨的人太多了,我怕有人比我更心诚,求的事更紧急,菩萨顾不过来。我不敢把所有的愿想都寄望在菩萨身上,不想再像我娘这样……等到我什么都知道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庄和初已垂眸含愧道:“对不起——”
“不不,我不是怪你!”千钟忙摇头,捉起他一只手,“我猜也猜得着,这里头一定关系着天大的事。我就是想与你打个商量,你要是实在不能对我说,能不能就像我娘那样写下来,再藏起来,我想法子去偷偷看,全凭我自个儿的本事,不算你告诉我的,行不行?”
庄和初着实一愣,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还没开口,又听她拿出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或者,你就真假话掺和着说,我自己来分辨真假,辨得出来只算你没能骗得过我,也不算是你告诉我的了。”
庄和初被她这万事好商量的口气逗出一道笑意,笑得并不明朗,长睫垂着,遮住了大半眸光,轻轻张手拥过她,好似留恋着什么,又好似挣扎着什么,半晌才开口。
“再容我一点时日,我找一位可靠的人与你坦明一切,可好?”
“好。”千钟几乎想也没想就应了声,应罢才忽地想起些什么,有些警惕地仰仰身,与他略拉开几寸距离,打量着道,“那这一句,是真的假的,还是半真半假的呀?”
庄和初看得好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若你能答应,这句就算真的。”
千钟微眯起眼,谨慎道:“你先说来听听。”
“明日,想托你去买一件东西。”
梅先生: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庄和初那张破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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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第 2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