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在宫中御园时,庄和初乍问出那句再直白不过的话,瞿姑姑面上忽地闪过一抹惊色,之后便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奴婢扔了郡主?庄先生莫再说这等不着边际的话了。”瞿姑姑半玩笑半告诫,“不然被好事之人听去,又要说庄先生是中邪了。”
“若说这其中有邪祟作怪,也不算谰言浪语。”庄和初更直白道,“我已见过姑姑最为关切的那道疤。疤痕位置虽贴近要害,然凶徒出手力道拿捏得甚是小心,并非意在取命,似乎,就只是为了在那初生婴孩的身上留下一道足够深重又无碍性命的伤口。”
瞿姑姑还是不以为意,淡然笑笑,只道是自己不谙刑狱之道,看不出如此细微的事。
要深重,又要无碍性命,好似自相矛盾,却也并不难解。
“姑姑当夜在宫中劝慰郡主时,说起过庄某八字与流日有冲犯。我也记起,旧日在王府时,确是常听姑姑提及这些,想是姑姑深谙八字断事之道,且对此深信不疑。如此推想,便有一种可能——这道伤,是姑姑有意做来为郡主应劫的。”
瞿姑姑听到这处,面容已僵得再也挤不出一丝笑。
“若然婴孩八字流日有血光之灾,恰又能得主逢凶化吉的神煞庇护,以笃信此道之人看来,先于天命降劫之前主动做下一道伤,便算是应了血劫,可免性命之虞。”
庄和初沉声问:“姑姑当年此举,是对着无辜稚子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不愿为主使之人担负扼杀一条无辜性命的因果?”
话已再直白不过,瞿姑姑还是没有回答。
庄和初又道:“循此推算,这孩子该是二月初二丑时生人,伤于二月初五日。”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千钟怔愣地听着庄和初将早些在宫里的事讲到此处,才顿然猛醒,错愕之间,千头万绪自四面八方如潮涌来,一瞬间将她淹得几乎难以喘息。
千钟颤声道:“二月初二……那不是,大皇子的生辰的吗?”
庄和初道:“也是你的生辰。”
“可是……”颤抖自喉间渐渐漫向周身,那银铃般响脆的嗓音颤得发哑,“街上人说,当年大捷以前,陆氏就已经死了啊……”
这么多年过去,人人提及这件事,还总会叹一声陆氏无福。
庄和初点头,缓声道:“照宫中记录,陆氏是正月三十分娩,殁于难产失血。不过,当年的二月初二甚是特殊,若是有心更改日子,也不无可能。”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千钟心头轰然炸开。
当年的二月初二,是新岁龙抬头的节庆,是宁王府世子的生辰,是平定北周之乱的大捷之日,千般吉祥,万般如意。
诸般好事堆在一起,将这日子填得太满,满到连一个女人的死都容不下了。
千钟微微发抖,仍咬着牙问:“瞿姑姑……她认了这些事吗?”
瞿姑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事关天家血脉,非同小可,这些话若是有凭据,不必与她多言,尽可去御前对证。若是没有,也不打算说到御前去,她便只当从没听见过这些诞谩不经之辞。
“若奴婢有心加害郡主,这些日子来,多得是机会。”瞿姑姑悲悯亦淡漠道,“庄先生洞若观火,也深明大义,若当真一心以郡主为计,便该好生劝劝郡主,尽早抹除那伤疤,放下过往前尘,也放下原就不在命里的事,往前走,才是最稳妥的路。”
庄和初毫不保留地与她转述罢,那一股轰然炸开的情绪好似在她周身内外散满了无数火星,渐渐燃烧成势,将她吞没在一团熊熊烈焰之中。
千钟举目望着这间屋子,外面阴云压得愈发低了,压得满室晦暗,望着望着,眼前原就朦胧的一切如水中幻影一般模糊起来,刚一开口,一股近乎沸腾的滚烫便夺眶而出。
“从前讨不到饭还挨打的时候,我总想,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恶事,要在这辈子受苦受难来偿还……原来,是因为我把我娘害死了……”
庄和初心头沉沉地痛着,伸过手,轻轻覆在她紧绞在身前的一双手上,将那绞得发白的一双手握在掌中。
如此对她摊开一切,于情,残忍至极,但于理,她最是应该第一个知晓。
庄和初将这颤颤发抖的手握牢了,才温声道:“千钟,这不合情理。”
千钟摇头,哽咽砸碎了话音,碎得每一块落进耳中都能痛得人心颤,“要是没有我,她不会死的……陈姑姑说,她不想要我,她就是不该要我的——”
“不错,”庄和初温声截道,“就是这一处不合情理。”
千钟一时没明白,但隐约觉得出,这并不是个宽慰她的话,忙在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楚里挣扎出来,抽着鼻子胡乱抹了一把遮覆视线的泪水,急切地望着庄和初。
“什……什么不合情理?”
庄和初自身上拿出一方手绢,轻轻与她擦拭着满面泪痕,缓声徐道:“当年先帝忌惮今上手中兵权,为今上赐婚时,有意选了一门在朝势单力薄的书香人家,之后不久,又以各种名目将这一门仅有的根基也自朝中拔除。今上当年辗转许多办法,也是在机缘之下,才得以迎将门出身的陆氏女为侧妃。”
陆家原就战功赫赫,随今上北地一战,若得胜,自是无上荣耀,若战死沙场,也是功勋满门。若恰逢此际陆氏活着诞下子嗣,即便只在侧妃之位,仅凭母家这份尊荣,亦足够使王府内院发生天翻地覆之变。
有多少人盼着陆氏母子俱亡,已是再清楚不过的事。
是以越是这样人人都看得出的利害之争,真做起来,就越是该选最干净利落的手段。
“当年皇后虽无母家扶持,但终究是先帝御旨赐婚的宁王妃,在王府执掌家之权,若动杀念,定是在怀胎未稳之际最为容易。”
脸上泪痕已被轻柔拭尽,千钟还是懵怔着,“这、这是什么意思?”
庄和初收了手绢,将这最不合情理之处说得更加清楚些,“无论司中记录,还是王府中传言,都说陆氏因怀上这个孩子而郁郁寡欢。可若是如此,彼时在皇城中,就没有任何人期盼这个孩子的出世,无论由谁动手,这个孩子都绝没有长到足月的机会。”
可这个孩子就是活着出世了。
出生三日就被刺出一道深重的伤口,丢到春寒料峭的大街上,哪怕捡去她的是精通医理的谢恂,可终究条件极为有限,在那般困顿凶险的境况下,仍能活下来,可见陆氏孕育的是个多么身强体健的婴孩。
眼前人虽已过了一段食饱衣足的日子,可珠翠丝帛之下,十七载于世间最低微处匍匐求生留下的诸般烙印,与亏虚的气血和积年的伤疤一样,都还牢牢扒在这副瘦小的身子上。
丝毫看不出曾经强健的影子。
庄和初心头闷闷地痛着,轻轻道:“最大的可能,便是陆氏从没有不想要她的孩子,反倒是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她,一直到最后。”
这也是庄和初权衡再三,哪怕并没有万全把握,还是决定与她一同前来,亲眼看看这琼芳苑的缘由。
其余的事,都可以自当年相关之人身上一点点收罗线索,再细细推敲补缀,唯有在这一件事上,除了来问陆氏自己,再没有别的办法。
“也许,此前所有人听到甚至看到的陆氏,都不是她真正的样子。不过,若能在此寻得一些她怀有身孕时留下的痕迹,就有望断出真相。”
陆氏的痕迹?
千钟又使劲抹了一把蒙在眼前仅剩的一重薄薄水雾,急切又茫无端绪地朝四下看着。
这屋子显然空置已久,虽还摆着一应日用的物什,但处处打扫干净,收拾齐整,已见不着丝毫活气了。
庄和初进门前也没有什么头绪,但现下已有了个七成把握的推想。
“这边。”庄和初牵过那仍陷在茫然无措间的人,向内间走去。
当年有人居住时,常日里这厅堂的内外间原该有一道帘幕相隔,如今为着方便洒扫,帘幕常日收敛在旁,还没走进去,就看得出,庄和初是径直朝供奉在内的那座观音像去的。
千钟心头一动,的确,这该是这房中唯一一直照原样用着的东西了。
观音像前的香案上供着点心与鲜果,敬在香炉中的线香俨然是才燃上不久,只烧到一小半,除这些之外,还有个长条的匣子,郑重地摆在一只雕刻极精细的檀木莲花纹架子上。
庄和初在观音像前行了礼,伸手取下那只匣子。
“这是什么?”千钟紧张地看着。
庄和初细细打量这只纹饰庄重的匣子,“是一只经匣。手抄的经卷放在里面,供奉在菩萨像前,作为祈福之用。”
千钟想起来,刚才那陈姑姑是说过,陆氏怀孕时整日的不与人说话,就只是在这观音菩萨前抄经。
匣上有个雕刻精巧的锁扣,就只是搭扣上而已,庄和初轻一抬就打开了。
整齐存放在内的,确是一卷卷字迹工整的经文。
虽已识得些字,但经文于千钟来说,还是有些太过晦涩艰深了。
千钟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罗着每一个认识的字,拼凑那些似乎怎么念都不顺的句子,庄和初的注意却还在那匣子上。
经卷全数取出,匣子已空了,庄和初就是在反复摆弄着这个空匣子。
“这匣子有蹊跷吗?”千钟不禁问。
“匣底有些太厚了。”
“匣底?”千钟不明所以。
适才这经匣一过手,庄和初便觉出一丝熟悉的古怪。
“陆家一门武将,兴许陆氏自小耳濡目染,也会懂一点军中的用间之道。军中藏匿机密信函的方法之中,有一种便是——”
庄和初边与千钟解释着,边在匣身上仔细摸索,话说到这,正按到匣底一处,那看似与四壁接得严丝合缝的内侧匣底“咔哒”一声弹开了。
千钟惊得一跳,“这里头,还有一层呢!”
这层假的匣底之下,还有约两指厚的一薄层,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字条,或大或小,都对折了两下,将字迹折在了里头。
庄和初拈起一张,展开来看,目光才一落上去,心头便不由得一震。
千钟等不及听他说,也捉起一张。
字条展开来,字迹与经卷上的一样,笔笔工整,只是更细小些,顶头写着日子,是先帝朝的日子,昌和九年七月初八。
随后是几句直白如闲聊一般的话。
——府中向王爷传信报我与王妃有孕的事了,不知王爷与兄长会不会高兴。反正一定有很多人不高兴。管他们高不高兴,反正我高兴,高兴得想在地上打滚儿。
“这是……”千钟怔然看着,捏着纸条的手不由得微微发颤,“我娘写的?”
庄和初手中的那一张也是如此,字句直白而浓烈,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注解。
但有一样,他相信,若这位在十七年前为腹中孩儿的到来暗暗欣喜若狂的女子,准许世间一人拆看她这些小心藏匿的秘密,那一定是她这份浓烈的欣喜的源头。
“是她留给你的。”庄和初将手中的这一张也交还千钟。
这一张里没有那么飞扬的欣喜,却让千钟蓦地红了眼眶。
——王妃身边来人探望,劝我要开怀些,不然等孩儿出生,听人说起我不想要他,会难过的。我知道这是王妃在试探我,但的确有些道理。不要紧,到那时候,我就拿出这些字条来,一句句念给我的乖乖。乖乖,娘真想今日就见到你!
千钟颤着手,一张张展开。
——每天要装出个郁郁寡欢的样子,让那些不期盼我孩儿降世的人放松警惕,跟莲衣也不能多说我有多欢喜,真是憋死人了。那我就说给菩萨听,我真的好欢喜,好欢喜好欢喜好欢喜,天下第一欢喜!
——昨天藏字条的时候被莲衣瞧见了,莲衣吓得差点飞起来。自陪嫁来王府,她胆子是越来越小了。这可是供奉在菩萨面前的经匣,谁敢乱动?王妃身边那几个姑姑最讲这些忌讳了。除了我和莲衣,也就只有菩萨知道了。我可真是太聪明了,孩儿一定要像我呀。
——好想吃樱桃啊,八月为什么不能长樱桃呢?菩萨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多抄一卷经,你能不能让院里那片竹子上都结满樱桃呀?
……
——昨夜的安胎药气味不对,我悄悄倒掉了,深夜假装肚子疼,果然王妃立刻就来了,穿戴那么齐整,分明是一直等着呢。孩儿不怕,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事的,娘会尽全力保护你,让你平安来到这世间。
——莲衣发现院中被人摆了克子的风水阵,太逗了,王妃出身书香门第,怎么还信这种鬼东西?世上要真有什么克子阵,我要在蚊子家门口摆上八百个。
——莲衣死了,意外落水。她一个习武之人,怎么会死于意外落水?怪我太大意了。这笔账我且为王妃记下,日后必定与她清算。
……
——爹娘为我取名玉尘,是因为我生在隆冬的一个雪天里。算日子,我的孩儿是生在早春的。真好,希望那个时候已经有花了,让我的孩儿第一眼就看到这世间最美的样子。
——昨晚睡不着,给孩儿想了很多名字,但照规矩,名字要王爷来赐。若依我心想,无论是男孩女孩,都取名作明辉。白天有太阳照着,晚上有月亮映着,一辈子无论何时都在光明之中,无论心里还是脚下,永远都是亮堂堂的。
……
千钟一张张看着,有些字不认得,但也顺得出意思,眼前被水光模糊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次被她抹去,迫不及待地去看后面的字句。
庄和初默然陪着她身旁,将她展开看过的字条一张张按着日子先后的顺序理好。
一时间,室中只有低低的抽噎声和纸页折动的沙沙细响。
忽然这仅有的两种声响也蓦地一起停了。
“你看……你快看这个!”千钟急切地将手中刚展开看的一张递向庄和初。
这一张上依然是工整的字迹,直白又雀跃的口吻。
——昨日王妃分娩,平安生下了小世子。谢天谢地!王妃生下王府的嫡长子,总算可以放过我的孩儿了吧。乖乖,因为娘的缘故,让你还没出世就受了这么多委屈,等你出来,娘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你,你不要怪娘,好不好?
庄和初愕然一惊。
不全是因为这段话,更是因为题在这段话前的日子——昌和十年二月初一。
这话中所指的昨日,便是昌和十年的正月三十。
正月三十。
是宫中记录里陆氏的忌辰。
这便是意味着……
“大皇子不是生在二月初二的……他们是把我娘给我的生辰,换给他了。”千钟颤声道。
看着香案上被庄和初按序理好的一张张字条,那些或温柔或坚毅、或沉痛或雀跃的字句在水光中又一次模糊起来,千钟喃喃道。
“这么多年,她的忌日都是假的,办丧仪的日子是错的,墓碑上的日子是错的,牌位上的日子也是错的,真正的忌日里从没有人祭拜她,她会不会……会不会变成孤魂野鬼,饿肚子,受欺负……”
忽地一道风拂过,拂过千钟被泪水打湿的面颊,在那一片湿漉漉的滚烫间洒落星星点点的冰凉。
千钟怔然朝风来处转头看去。
阴云在天空中盘桓一日,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这内室的窗子半抬着,不时有星辉一样的雪粒被风送进来。
千钟怔怔地走到窗边,朝天空抬起手掌。
雪粒飞舞着落进她的掌心,只轻轻一触,旋即化成一颗颗透明轻盈的水珠,好像从天而降的一道道轻柔的拍抚。
从前每年冬日,她都盼着能下场大雪,有雪,这一冬就不愁水喝,活命就更容易一点,到年关里,还能借着积雪吸除一年的霉运。
往后每年冬日,她应该会更盼着下雪。
玉尘,原来雪还可以叫做玉尘。
千钟在这细密轻柔的拍抚中渐渐收了眼泪,定定道:“不管这辈子还能不能认回她,我都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玉尘娘娘:乖乖果然像我!(骄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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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第 2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