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翌日天光初现,裕王府的马车便等在梅宅门前了。
上马车前,千钟当着那两位随马车同来的裕王府侍卫,与庄和初一本正经说,既已在皇后面前领了赏金,那镶补碎镯的事,就要抓紧着手去办才好。
有这话铺在前头,千钟再说要在回裕王府之前先去寻个金银铺子看看,那两个侍卫便也不多言,只应声照办了。
许是昨日那几副耳目半路跟丢了人的事已在裕王那里有了处置,今日来的这二人显见着谨慎不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们。
能在皇城里开金银铺子的,一双眼睛认裕王府的犬皮多半比认真金白银还有准头,是以每到一处,铺子里都是一派诚惶诚恐,殷勤备至,唯恐一个不慎,明日就要去地府里跟那些纸扎的金银打交道了。
千钟每进一间铺子,只一声不出地在里头转上一圈,将摆在面上的那些物件略略扫上一眼,既不提镶补的事,也不说想要什么,更不与殷勤迎来的店家搭话,看过就走。
好像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辰的。
即便如此,这两个裕王府侍卫还是紧紧跟着,一连进出了好几家金银铺子,仍不见有分毫懈怠。
庄和初一路也是不言不语,只默默随在一旁。
直到马车又一次停到一间金银铺子门前,庄和初送了千钟下马车,自己再下车时,才一着地,没待站定,身形忽地一晃,险些栽倒。
“怎么了?”千钟忙扶了人问。
两个王府侍卫也都循声看来,就见这人被千钟扶着尤还有些摇摇欲坠,半挨着马车外壁才勉强稳住身,浑身上下好像就那一张嘴还硬着。
“不要紧……”庄和初轻摇摇头,话音虚缈得好像不远处那汤饼摊子上升腾的白气,风一吹就散得不成样子了。
千钟扶着人,伸长了脖子朝周围望了一圈,目光忽定在斜对面的一处,遥手指指约莫十步外那道挑着膏药幌子的房檐。
“正好,那边就有个医馆,要不要紧的,让郎中看过才算数。”千钟说着就要搀人走。
庄和初仍是不肯,“不必麻烦……郡主容我在马车上歇息片刻就好。”
他这话一出,刚刚还满面关切的人忽地一皱眉头,半眯起眼,狐疑地对着他好一番上下打量,“你是不想看郎中,还是不敢去看郎中?你是不是随我转这些金银铺子转得烦了,想要躲懒,故意装出这么个样子?”
“岂敢——”
这一路都没说几句话的人蓦地拔高了调门,气恼掺着委屈,“这可是你惹的祸事,我好心与你一同担着,你怎的还不耐烦了!”
两个侍卫在旁听着,暗暗交换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眼色。
该要在金银铺子里办事的是庄和初,怪不得这郡主进进出出那么多铺子,却板着个脸什么也不问一句。
庄和初在皇城为官这么多年,又是与大皇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常与宫中来往,皇城中哪家金银铺子能办得了宫里的差事,他必定是一清二楚。
仍这样一家家地瞎转,要么是想向宫里显示一下自己对这差事的上心,要么,就是不敢在这新封的祖宗面前过于显摆了自己。
二人正一个眼色接一个眼色地对着,又见那用心甚深的人面色蓦地白下一重,受不住似地晃了晃。
“我……”那张惨白的脸上,一副眉目可怜地垂着,“郡主如此看我,我无话可说。”
他二人都瞧得心软了,那铁石心肠的郡主还无动于衷,“你怎么没话说?你就说,你是去医馆,还是去金银铺子?”
“不敢辜负郡主美意……”那惨白的可怜人道,“也不敢劳动郡主,我自去医馆就是。”
不知是瞧着这人实在举步艰难,还是疑窦未消,那眉眼间仍笼罩着一重恼意的郡主又自他们二人之间随手点了一个,吩咐随庄和初同往。
许多病症容易在夜里发作,是以每天上半日总是皇城里各家医馆最忙的时候,这间医馆不大,亦是如此。
这被点派了差事的王府侍卫小心扶着庄和初进门时,医馆堂中已有些拥挤了,那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一眼瞧见有穿公服的进来,赶紧撂下手上的活儿,挤过两三个人迎上前来,敬了一声官爷。
“官爷是瞧病还是抓药?若是抓药,您留下方子和住址就是,只要不出城,保管一个时辰内给您送到府上,一样只收药钱,免您在这儿久候了。”
庄和初苍白地笑笑,“前日受了外伤,一时不慎,似将伤处崩裂了。”
伙计讶然一惊,目光自庄和初血色淡白的面上一直看到一丝不苟穿着公服的身上,才谨慎问:“官爷伤在何处,如何伤的?”
庄和初转眸向堂中看看。
许多等候的人闲来无事,也被这身扎眼的公服吸引了注意,暗暗朝这边瞄着,忽地与他目光对上,才赶忙佯装看向别处。
庄和初也不恼,只浅浅牵起一道苦笑,转对伙计低声道:“伤在不便处。”
伙计好似这才觉察有不周之处,忙道罪一声,扬声从后堂唤出个学徒模样的少年人,叫他扶庄和初到后面去。
王府侍卫刚要跟上前,伙计已客气地将人拦下,道是后堂一应诊室只有郎中和病患才进得,“官爷放心,我们定将这位官爷照顾妥当。”
庄和初亦点头道:“你且在外等等吧,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今日这两个王府侍卫担的差事是去梅宅接郡主与庄统领回府,且要随行护卫到每一处,待回到王府,需得清楚回禀他们每一段行踪。
按行踪来论,被郡主强行撵来医馆里处置不慎崩裂的伤处,这已然足够清楚了,更清楚的,想来裕王也没那闲工夫听。
他又何必白白在这里沾一身晦气?
侍卫看看满堂各种病患,没再坚持,径直退到门外去等了。
那学徒小心搀着庄和初进到门帘遮覆的后堂,穿过以屏风相掩的几张矮榻,又引他往深处走了走,才挑开又一道格外厚重的门帘,打开一道掩紧的内门。
门内是个高窗小室,最显眼处是一张高台,旁边摆了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与一些细刀、短锯之类的器物,该是这医馆中处置断肢、开腹一类严重急情的专用之处。
学徒将庄和初送到此处便退了出去。
这室内已有一人在候着,也是一个与这学徒仿佛年纪的少年人。
门重新掩紧后,这少年人才上前行礼道:“庄先生。”
窗高且小,这室内较之外面略有些昏暗,但对于如此熟悉的面孔而言,这般光线已足够分辨了。
是云升。
庄和初一点也不意外。
昨日与千钟从宁王府回来,在街上兜圈子时,恰与这医馆中一赶着去某家送药的伙计撞了满怀,扶稳那伙计时,伙计一面连声道罪,一面与他手中塞了张字条。
是云升的字迹,请他今日约莫这个时辰到这家医馆来,伙计认得他,自会做安排。
正巧这医馆附近有间金银铺子,他便与千钟合计了适才的一出戏码。
见庄和初细细打量周围,云升忙道:“庄先生放心,这间医馆与我家有旧,信得过。”
庄和初似乎并非为着警惕而打量,听云升这话,仍缓步走到那高台旁,随手摆弄着那些药瓶,不急不忙问:“是裕王又暗派你差事了?”
“不是……”
只听身后的少年人支吾片刻,忽地“扑通”一声,庄和初转头看去,已见人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庄先生,那日林家质库的事,我代殿下向您赔罪。那日我也有不当之处,您要是还有气,您只管对我发,殿下他绝非有意对您不敬,求您再救殿下一回吧!”
看着跪在地上诚恳又急切的少年人,庄和初暗暗一叹。
以裕王如今同那对天家母子的关系重新来看,当日他排布下云升这一步棋,为的根本不是在萧廷俊身边放下一副自己的耳目。
而是放下一道迷障。
一道借着玉轻容的事端故意抛出来,以将裕王府对大皇子重重打压的姿态从内到外做足的诸多迷障之一。
若非千钟细心觉察这道隐秘又惊人的连结,裕王这些阴诡的心思还不知要待到何等契机之下,才会在这重重精心铺设的迷障背后现出真容。
这道布局耐心,细密,绵长,又甚为险恶。
最险恶处便在于,局中受害最深的,偏就是待萧廷俊最为真心,最肯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之人。
庄和初没接他那求救的话,只云淡风轻道:“起来,与我帮把手。”
云升还愣着,就见庄和初已着手宽解身上那公服的革带,忙起身来,搭手帮着宽衣。
庄和初便宽衣便问道:“是为着苏绾绾逃去大皇子府,被大皇子收留的事吗?”
云升愕然一惊,“您怎么知道?!”
“街上听来的。”庄和初平静道。
“街上?!”云升愈发错愕了,“哪、哪条街上?”
庄和初仍平静道:“昨夜在闹市间已有议论了。”
“怎么会——”云升一阵头皮发麻,“殿下有严令,此事内情,除他之外就只有我和风临知道,要是连街上都传开了……庄先生,这必定是裕王干的!我就觉得这事古怪,殿下就像是……就像叫人下了降头似的,生拉硬拽地找理由,非留那女人不可。您一定想个法子帮帮殿下——”
云升焦灼之间,庄和初已背对着他宽下公服,半退中衣,除了遮覆伤口的布带,露出一片伤痕交错的肩背。
一眼落上去,云升惊得骤然断了话音。
习武之人于跌打损伤上多少都有些经验,云升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在一片本就深重的旧伤之上又添了新伤。
有些伤处一叠,已深得几乎要见骨了。
那最新的伤口是再明显不过的鞭伤,如此集中于脊背上,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惩戒。
这道辗转被他求来的护身符如今自己是个什么处境,已一目了然。
云升一肚子话哽在喉咙口,再焦灼也说不出了。
庄和初摸起一只方才看过的药瓶,越过自己肩头,递向背后的人,“帮我在伤处撒上些药粉就好。”
云升接了药瓶,一时没动,“庄先生……我还是叫郎中来给您瞧瞧吧?”
“不必,一点皮肉伤,不碍事。”庄和初轻描淡写道,“只是裕王府有人奉命跟着我,简单处置一下,做个样子,免得裕王追究起来,牵累无辜之人受过。”
云升迟疑片刻,到底咬牙屏息,小心地将瓶中药粉一点点敷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处。
这种药粉触到伤口总是拔得很疼,云升深有体悟,是以撒上去时忍不住地有些手抖,可那真正受着疼的人却是纹丝未动。
就连与他问话的声音里都听不出一丝忍痛的迹象。
“大皇子在晋国公那里可好?”庄和初波澜不兴问。
“不、不大好。”云升一面小心地用药,一面老实道,“晋国公哪降得住殿下啊,殿下也不服气,这些日子只要一提晋国公这仨字他就冒火。”
庄和初无奈地笑笑,又问:“你呢?”
“我?”云升不解。
“你父兄就要入京了,你有何打算?”
云升沉默片刻,“我全听宫里安排。”
“可与家中联络过吗?”庄和初又问。
“没有……真的没有!”背后的少年人急道,“庄先生您相信我,上回我吃得教训已够大了,我绝不敢再胡乱写信了。”
庄和初不置可否,仍问:“他们也没有与你来信?”
“没有。”云升毫不迟疑道。
半晌无话。
用了药,又简单包扎好,庄和初穿起中衣,云升帮他取过公服,庄和初一时却没往身上穿,先从中拈出一张小心藏着的纸页,展开递给云升。
“你看看,是否在你父亲那里见过这样一个牌子?”
那纸上画的正是进出宁王府的那块牌子,云升一接过来,只扫一眼便说见过,“不过这牌子不在我爹那,在我这里。”
庄和初讶然,“是你父亲交给你的?”
“是。那会儿我刚被送来殿下身边当差,我爹特意避开家里所有人,给了我这牌子,叫我一定收好,要在皇上第一回单独召见我的时候亲手呈到御前。”
这一晃眼也是许多年的事了,云升再想起来,还是纳闷得很,“我也不明白我爹这是打的什么哑谜。皇上看了也没说什么,就拿着看了一阵,笑着摇摇头,又还给我了,让我自己收着,我就好生收起来了,再没敢拿出来过。”
云升看着这张画得分毫不差的图样,不禁问:“这牌子,有什么不对吗?”
庄和初轻笑笑,“是你父亲的一片心意,你好生收着就是。”
云升一头雾水,还是没再追问,只听话地点点头
庄和初穿好公服,收回那张图样,又在那些药瓶间又摸起一个,打开来,倒出两三粒细小的丹药,送进口中咽下,才又向那好生花了一番心思邀他前来的少年人问道。
“你邀我今日相见,可是瞒着大皇子的?”
云升忙道了声是,“我是在殿下跟前领了来为苏绾绾抓药的差事。”
庄和初点头,“回去你便说,你与我在此巧遇,恰好我在裕王府中觉察一些要事,与大皇子关系甚深,请他明日入夜之后务必独自前来梅宅一叙,切莫让旁人知晓。”
云升精神一振,喜上眉梢,“先生放心!我都记下了。”
*
庄和初与那王府侍卫再回到马车旁时,千钟已转完了那间金银铺子,等在马车上。
见庄和初回来,千钟端着架子道了声今日且先这样,那两个侍卫便求之不得地驱着马车往裕王府回了。
马车行起来,又辘辘车辙声掩着,千钟才凑到他近旁,看着这人当真苍白的脸色,小声关切道:“不是说去那医馆见人吗,不会是伤处真有什么不好吧?”
庄和初轻摇摇头,“伤处无碍,人已见过了。”
这终究还不是个方便说话的地处,千钟也不多追问,又小声道:“你要我买的东西,刚在那间铺子里买到了。”
千钟在身旁取过一只一看就甚是金贵的木匣子,小心打开来。
里面堆高的柔软锦缎间横放着一支琉璃花瓶簪。
簪身以琉璃制成,是像最干净晴明的天空那般透明的湛蓝色,其内中空,形如一支细长的花瓶,能用此将新鲜花枝簪于发间,极尽金贵,亦极尽清雅。
金银铺子不做琉璃,是这琉璃簪上做了极精细的描金点缀,作为一道独特手艺在金银铺子的柜上展示,千钟一瞧见这支与昨夜庄和初画给她的图样相差无几,便做出个一眼看中爱不释手定要将它买下来的样子。
那掌柜瞧着一旁裕王府侍卫的公服,自是不敢收钱,千钟只道是还没出正月就干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事,一整年都要走霉运,虎着脸叫掌柜莫要害她,掌柜这才连声道罪收了钱。
“你瞧瞧,是这东西吗?”千钟仍有些不放心地问。
见庄和初点头,千钟放心下来,忍不住瞥着那簪子嘀咕,“这东西又薄又贵,还禁不得一点磕碰,看着就不踏实,我瞧着还是金子好。”
庄和初笑笑,也不说要这个做什么,只合起那匣子,叫她先收好,又将话音放得更轻些道:“我已请了那可靠的人,明日便能与你说清关于梅先生的事。不过,还要请你帮忙,在裕王面前说个谎。”
“跟裕王撒谎叫什么帮忙呀?”千钟痛快道,“那叫积德。”
千钟:日积一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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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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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第 2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