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如今的宁王府,也就是今上御极之前的府邸。
按惯常对于潜邸的处置,或改以宫为名,奉御容于内,或建寺观、立道场,总归是取意“潜龙之渊”,将之变为一处祭祀祈福的所在。
今上御极至今,这座宁王府却是分毫未改,连门匾都还维持着旧貌。
就在梅宅附近。
难怪,庄和初要特意从梅宅出来兜这一个大圈子,再将人甩开。
在皇城里寻路对千钟来说本就是比吃饭还容易的事。
庄和初一说这去处,千钟几乎想也没想,就带着他自这场从天而降的混乱里抽身,择了个出其不意的方向,兜了几道刁钻的弯子,很快就折返回那片富贵云集的街巷,悄然摸到宁王府一处角门附近。
千钟就在三五步外寻了个遮掩处停住脚,也谨慎地拦住那一路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人,探头探脑地朝那紧闭的角门望去。
“听说自打皇上当了皇上,这宁王府里就有了龙气,皇上虽然不住在这儿了,但这宅子有龙气镇着,靠近不得。别说是人了,就是个鸟靠近些,不出三天就会粉身碎骨而死。”千钟压低着声道。
庄和初微微眯眼,眼睁睁看着一只胆大包天的鸟雀扑棱棱地落进院墙里。
这套说辞还是他当年刚去第九监当差那段时日编的呢。
与防止有人窥察皇城探事司一个道理,护卫潜邸,自然是少不得明卫暗卫的值守,但若是让人打一开始就不敢靠近,便能自根源处免去许多麻烦。
是以当年第九监奉命针对几路有可能觊觎、冒犯潜邸的人,精心编撰传散出几种不同的流言,以为震慑。
唬住千钟的这一种,防的便是读书少、阅历浅,或容易被好奇心驱遣,或容易受人唆使鲁莽行事,但又对鬼神心有敬畏的那路人。
眼前人俨然尚对这说辞深信不疑,这会儿与她解释其中真相,庄和初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旁人兴许不可,但你我无妨。”庄和初若无其事又煞有介事道,“若说世间龙气最盛之处,该是天子近旁,你我面圣多次都毫发无伤,还畏惧这龙潜之地的几分余气吗?”
千钟听得一愣,这话好像很在理。
又好像在哪里透着一点不对劲……
“走吧,去看看。”庄和初不待她细细琢磨,已径直朝那角门而去。
千钟忙跟上前,胆战心惊地紧随在他身后,看着他淡然叩响那道门,须臾门开,应门的青年人一身不大起眼的仆役装束,但一看筋骨便知是个练家子。
“尊驾何人?”应门的人客气且戒备道。
庄和初没说话,只从身上拿出个牌子,和气地递上前去。
应门的人一见这牌子,立时面露恍然,戒备之色消减大半,却仍没让他们进门,只客气地道了声稍候,转手将牌子交给随在身后的另一人。
另一人拿了这牌子,小心持着,匆匆直朝里去,不多时就随着一个驼背弓腰、面白无须的老者匆匆回来了。
那老者离门口还有几步远,庄和初便恭敬地颔首见礼,道了声王公公。
这王公公显然只是冲着牌子出来的,一见候在门外的庄和初,顿然满面惊喜,快步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以庄先生相称。
确认他二人同行,王公公也不多问什么,就热络地迎他们进门,张罗着要奉茶。
庄和初婉辞道:“不敢劳烦,我随意走走。”
王公公也不多言,将那牌子慎重地纳进自己袖中,“庄先生请便,有事只管吩咐。”
庄和初道了谢,与千钟慢慢往宅院深处走去。
不知是不是自角门直进了后院的缘故,这飞龙之地瞧着,远不如裕王府那么威严,也不像大皇子府那么豪奢,虽也有王府气派,却又有种说不清的拮据。
走了一段,几乎没见有仆婢往来,千钟渐渐大起胆子,凑在庄和初身旁,小声问:“咱们去梅宅,就是为了取那块进门的牌子吗?”
那块牌子瞧着,与云升、风临常佩在腰间的那种大皇子府进出腰牌模样差不多,但她在庄和初身上从没见过,至少这一回铁定是没随着庄和初进裕王府的。
那最有可能就是刚刚从梅宅里取的。
庄和初果然点头。
“咱们都进门了,那牌子,怎么不还给你呀?”这些日子,千钟也见识了这种进门牌子的用法,却没见哪里是要在进门以后将这牌子收走的。
庄和初一面熟门熟路地踏上一段游廊,往前走着,一面低声道:“今上御极后,仍将这宁王府保留原状,也没有将一众亲信旧部进出王府的牌子收回,并许诺,执这牌子前来,府中仍以旧时礼数相待。此处若还留有什么原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尽可取走,无须请旨。”
千钟有些明白了,“但是只准来一回,所以一进来,牌子就收走了?”
庄和初点头,“当年便是说,待这些牌子全数收回了,再议这潜邸改建的事。”
这些事,千钟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得暗暗诧异。
也不全是诧异这番处置。
更让她觉着诧异的是,这么紧要的一块牌子,居然被他搁在梅宅里?
千钟还思量着,庄和初又续着这牌子的话继续讲。
“当年先帝忌惮今上手中的兵权,一度对宁王府多加防范,潜邸旧部都可谓是以全部身家性命追随。今上在北地的那场大捷,堪称九死一生,陆家是一众将领中战功最卓著的。”
走在这宁王府里听到陆家,千钟又想起之前在琼林苑投壶场上听来的那些话,不由得道:“陆家那会儿还有一位宁王侧妃,可惜难产死了,没等到他们得胜回来,是不是?”
庄和初点头,“当年今上赶赴北地不久,京中便传出宁王府正侧二妃一同查出身孕的喜讯,后来,在记档上,她们分娩的日子也是差不多的。”
千钟悯然叹了口气,“我在街上听说过,陆氏命苦,当年生下来的是个打娘胎里就没长好的孩子,那孩子一落地就死了,陆氏也没活成。”
从前在街上听着这些话,也不觉着什么,这会儿走在宁王府里,好像那故去多年的苦命女子就在眼前,与自己有些什么牵系似的,不由得就为她难过。
庄和初转头朝随在身旁的人看了看,话音又低下些许,“陆氏是死了,但孩子没有,而且,那也并不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
千钟讶然一惊,正想追问,庄和初已走下游廊,朝着一处竹丛掩映的院门口去。
院门上方一块石板上刻着有“琼芳”的字样。
“这琼芳苑就是陆氏生前的居所,进去看看吧。”庄和初轻道。
院门开敞着,里面有位与瞿姑姑年纪相当的妇人正在院中挪动几盆花草,抬头间扫见有人朝这院来,定睛一望。
目光落在庄和初面上时,立时绽开一道与那王公公如出一辙的惊喜。
“庄先生?”妇人匆匆拍净一双沾了薄尘的手,有些激动地上前见礼。
“陈姑姑。”比之对那王公公的恭敬,庄和初对这妇人更多几分亲切道,“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谢庄先生惦念,都好!”
庄和初略一打量这与记忆中几乎分毫不差的庭院,到底转朝院中厅堂望了望,“可方便进去坐坐?”
陈姑姑连声应着,请了他们进去,转又出去奉了茶来。
茶奉到千钟这里,陈姑姑看着这张全然陌生的俊俏面孔,略一迟疑,“奴婢失礼,这位娘子也是王府旧人吗?”
千钟暗暗瞄了一眼那已颔首喝茶的人。
庄和初虽还没说这趟为的什么而来,但只想想那块进门牌子的分量,也知道八成是件顶顶要紧的事。
他没像在角门时对那王公公一样立时遣走这位陈姑姑,想来是有心要留她问话,这会儿要是说出同裕王府的干系,怕是不会有一丁点好处。
在这龙气笼罩之地也不好扯谎,千钟还是慎重挑了个不会帮倒忙的说法,“庄先生是我的心上人。”
这话说得认真又坦荡,庄和初一时不备,险些叫一口茶汤呛了,净白的面上隐隐飞红。
陈姑姑抿起一抹笑,“娘子好福气。”
庄和初敛了面上的红意,亦含笑道:“是皇上的恩眷,亦是我的运气。”
陈姑姑微一怔,恍然在年前年后这些日子零零星星飘进王府的一些传言里理出几分头绪来,一时痛心,目光黯淡几许,轻一叹,到底只道:“庄先生一向与人为善,定会有善报的。”
庄和初笑笑,依旧不道来意,只细细看着眼前的妇人,关切道:“陈姑姑看着气色不大好,如此寒凉的天气,出了这么多汗,是适才劳作疲累,还是有恙在身?”
陈姑姑忙有些不好意思地拭拭鬓角,含混道:“只是年纪大了,一点妇人家的毛病,不值一提。”
“既让我遇见了,姑姑权当是与我个累积善报的机会吧。”庄和初半开玩笑地说着,千钟已颇有眼力地起身挪了个团凳来,搁到庄和初座前。
陈姑姑还有些懵着,已被千钟挽扶着坐下了。
“您就让他给您瞧瞧吧,反正不要钱。”千钟小声劝道。
陈姑姑忍俊不禁,到底一边道罪,一边伸了手腕,由着庄和初给她诊脉。
庄和初摸着脉息,仔细问了饮食起居,又看过舌苔,才徐徐道:“确是到了天癸将竭的年纪,除了肾气衰微,还有些肝郁气滞,心脾失调,已然影响了睡眠。从这脉象上看,我记得没错,姑姑原就有心疾,若不善加调养,怕难度此关。”
陈姑姑一愕,转又为难道:“这……妇人家,到了这年纪,都是这般过来的,为这个去看郎中抓药,叫人笑话。”
庄和初了然笑笑,开口借了纸笔,伏案一连写了四张纸,一并给她。
“这方子所需药材,我分了三张来写,另外一张,写的是煎服之法。姑姑若不欲让人知晓在服什么药,可分次差人去不同的药铺抓来。不过,还是冒昧多劝姑姑一句,旁人议论什么,都不及自己身体康健要紧。”
陈姑姑拿着那四页凑成的一副药方,动容地轻一叹。
“庄先生真是和从前一点也没变……”一叹间,仿佛忽地想起些什么,陈姑姑目光自纸页间抬起,又打量向这道时隔数年依旧印象深刻的身影。
她虽对庄和初印象深刻,但真要算起来,庄和初从前在宁王府那些年里,与这琼芳苑并没有多少往来。
当年庄和初入府时,萧廷俊已八岁了,这琼芳苑也已空置八年了。
只是萧廷俊顽皮,有时跑来嬉闹,庄和初寻过来,总会与这院子里当差的人和气地说上几句话,或是萧廷俊在这里不小心磕碰着,庄和初便会自揽罪责,免了他们无辜受罚。
但也仅限于此了。
这一点浅浅的交道,远不至于让这人时隔多年回来王府,还专程来这里坐一坐。
“恕奴婢一时欣喜过头。”陈姑姑关切道,“庄先生来这里,是有要事要办吧?您万莫见外,只管吩咐就是。”
话到这份上,再藏着,就显虚伪了。
庄和初道:“确有一事想请教姑姑。大皇子即将在生辰之日加封郡王,北地军一众将领奉旨入京为贺,陆氏的兄长和一些如今在军的子侄都会来,我想了解一些陆氏从前的事,兴许在差事上用得着。”
陈姑姑怔然片刻,又一迟疑,反问道:“庄先生是拿牌子进来的?”
“是。”
陈姑姑不解,“只一次的恩典,就用在这地处?”
“值得。”庄和初轻缓又笃定道。
陈姑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不瞒庄先生,其实奴婢从未伺候过陆氏,也是在陆氏过身之后,才被差来这琼芳苑院当差的。如今在这院里当差的,已没有一个见过陆氏的了。不过,来到这院里当差后,也听说过不少从前的事,不知庄先生想问些什么?”
“当年在府中时,就有些耳闻,陆氏当初对自己有孕之事并不欣喜,可是真的吗?”
陈姑姑点头一叹,“那时北地正在打仗,她必定很是忧心皇上和她兄长的安危。再则,皇后那时也有身孕,她也必定担心,若诞下个小世子,会惹出不小的麻烦。”
庄和初会意地点头。
陈姑姑又道:“都说她本来性子就内向,又揣着这些心事,终日郁郁寡欢的,也不怎么与人说话,每日就是在那座观音菩萨前抄经。怀孕本就是个耗身子的事,她又思虑这样重,到头来母子俱亡,也实在是可怜。”
那座观音像奉在这堂屋的内间里,这会儿帐幔开敞着,循着陈姑姑的目光看去,便能看到那晦暗的所在。
庄和初没再就此追问,又道:“皇上登基后,陆大将军曾来京述职过一次,他可拿牌子来过王府吗?
陈姑姑摇头,“还没有。”
言至此处,似乎也没说到什么新鲜的,庄和初却不再问什么,道了声谢,又说了几句寒暄话,就请陈姑姑去忙,自己与千钟留在这里再看看。
陈姑姑一走,在旁听了半晌的千钟就按捺不住问:“这里的事,是跟那件旧公服里藏的东西有关吗?
庄和初不置可否,起身打量着这间厅堂,道:“当初查云升时,我在探事司中调阅过有关陆家的所有消息,包括当年陆氏的情况,但不知司中记录是否被篡改过,所以来这里做些查证。陈姑姑所言与司中的记录倒是基本一致。”
回想起陈姑姑刚才那些话,千钟心头有些沉甸甸的,“陆氏也真是可怜,为着一个不想要的孩子,就这么白白牵连了性命。”
庄和初摇头,“陈姑姑所言与司中记录虽然一致,但未必就是真。这其中还有隐情。”
千钟一愣,忽地想起进这院前庄和初的那句话,惊得倒吸一口气,“那个孩子没死!”
庄和初点头。
“那……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千钟有些糊涂了。
庄和初的目光自四壁间收回来,缓缓落定在千钟身上,目光渐沉渐柔,好似一双温柔又有力的手,将她牢牢拥住。
“就在这里,”庄和初轻道,“在我面前。”
老谢和裕王:这声爹果然是有报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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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第 2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