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做她的心上人……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落进庄和初耳中,好像一颗实心糯米圆子送进口中,未怀任何期待一口咬下,却蓦地冒出一股滚烫的蜜糖。
清醒的心智几乎立时下判,这灼热的甘美不过是意外浮现的梦幻泡影,当不得真,可他一双手又分明是被真实的温热包裹着,那双朝他望着的眼睛里亦是一片诚挚,半点不假。
虚实拉扯间,庄和初沉定气息,黯然笑笑。
罪孽深重至极,天地难容,只让这遍身伤痛折磨着他,还不够。
还要让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出现在他面前。
一次又一次,让他听着,看着,感受着,真切得好似只要一伸手、一点头,这一切便能如腕上那道绳结一样,真真切切、长长久久地属于他了。
天道无亲,又岂会于他法外开恩?
木炭在暖炉中烧出炽烈又轻盈的哔剥响,高一声低一声,乱如一个将死之人的心跳。
千钟执着他的手,只觉这双手微微一颤,又见他目光亮了又黯,好像有话要说,唇齿将动未动之际,不知怎的,这黯淡如夜的目光忽又一沉,转朝门口方向投去。
千钟讶然间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目光落处,只有静静垂下的厚重门帘,与掩在其后紧闭的门扇。
再无其他了。
可庄和初的神情分明像是看见了什么不速之客。
千钟又凝神听听,一无所获,正有些悚然发怵,忽想到这是先裕王妃生前的住处,院中还有专供奉她牌位的小祠堂,不禁凉意骤生,心头一阵打鼓,把庄和初的手攥得更紧了。
“有古怪吗?”千钟看着那一片虚空处,忍不住小声问。
庄和初唇角微微一弯,亦小声道:“一缕残魂而已,该归九幽了。”
千钟惊圆了眼,还真有鬼!
倒也不无可能。
以裕王的杀性,这府里还不知有多少枉死的鬼,不得超生,见到他们两个势单力孤的生人来,趁着夜里阳气衰微阴气深重,可不要好好欺负一番?
千钟心头一哆嗦,正懊悔着刚刚过来时没先去小祠堂里拜拜,求个庇佑,那紧闭的门扇就“啪”一声打开了。
阴风倒灌,寒气骤增。
“鬼爷爷饶命——”千钟顾不得看清随寒风一起涌进来的那一团是个什么,霍然起身,心一横眼一闭,张手挺身紧紧横护在庄和初身前。
“冤有头债有主,您有仇去寻仇,饶过我俩老实人,有恨去发恨,放过我俩清白身,您恩怨分明积善德,一定转世托生富贵家,厚禄比山高,福泽似海深!”
话音落定须臾,也没听见个回响。
风已停了。
千钟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掀起一道小缝。
确还有一道影在眼前。
不过不是鬼影,是人。
一个脚下有影子却通身鬼气的人,一身王府粗使仆从的装束,面貌平平无奇,单看这张脸,扭头就能忘个干净,此刻却因为用布带厚厚地缠裹了半边脑袋,令人过目难忘。
这半人不鬼的身影原是气势汹汹闯进来,没想迎头撞上这么一连串说晦气也吉祥、说吉祥又晦气的话,一时顿在原地。
懵然回头看看,确信背后没什么随他一起进来的鬼爷爷,才沉回一张煞气满布的脸。
“听闻郡主与庄统领入府,金某不敢失礼,特来拜见。”
再听这熟悉的话音,眼前人身份确认无疑,千钟心神稍定,忽又相通一桩事。
这清晖院里为什么就那么寥寥几个当差的,又为什么一叫退下就都退得远远的,连个近身盯着他们的人都没有?
这一切古怪该都是在为方便这个人的突然闯入而让路。
那便是说……
千钟心头一亮间,忽觉身后降下一片轻软的温热。
“金统领客气了。”庄和初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解了千钟找给他毛裘,一面轻缓又恭敬地披给她,一面气定神闲道,“衣衫不整,羞于见客,劳请郡主去帮我寻人问问,可有合适的衣衫暂借予我。”
正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千钟还是在眉眼间挂起一道难色,有模有样地犹豫一番,才道:“好。”
目送千钟一溜烟绕过那不速之客钻出门去,庄和初含笑抬抬手,袖口滑下些,正露出一截刚包扎好的手腕。
“手上伤处多有不便,不招待金统领用茶了。”慢悠悠说着,庄和初缓步转到一面墙下。
靠这面墙供着一座白玉观音像,观音像前香案上,香炉洁净,各式供品齐全又新鲜,一看就是今日刚刚打理过的。
庄和初看看那盘新鲜供果,转头和气问:“吃橘子吗?”
“……”
金百成进门前提的那口气被这二人一泄再泄,不得不重提一口,才聚起足够气势,恨声道:“庄和初,你在我身上做那些个阴损细碎的手脚,是打的什么算盘?怎么,怕我死而复生回来,你这侍卫统领的位子就坐不稳了吗?”
庄和初笑笑,回身燃了一支香,敬入香炉,不疾不徐,反问道:“金统领是对庄某有什么误会,还是觉得庄某德不配位,专程来与庄某一竞高下的吗?”
“你别猖狂得太早。”金百成紧咬着后牙,力道之大,绷得那侧伤耳疼痛愈甚,恨意也愈甚,“我在裕王身边效命多年,忠心可昭日月,身正不怕影斜,你呢?若你我一同到王爷面前对质,你揣的什么心思,禁不禁得住拷问,你自己心里清楚。”
庄和初仍漫不经心地笑着,垂手自一旁花瓶里抽出一柄拂尘,有一搭没一搭地掸扫着香案附近几乎不存在的薄尘,依旧和气道。
“论信重,金统领在王爷面前,确乎是数一数二的。若不然,潜去北地这等机要事务,也不会交给金统领来办了。”
“你——”金百成愕然一惊,后脊陡然窜过一股寒凉,凉得他浑身一震,死死盯住观音像前的那片脊背。
那片脊背仅着中衣,衣下条条迸开的伤口渗出血来,将单薄的衣料濡湿,软塌塌地黏附在肌肤上,愈显得衣下筋骨清瘦脆弱,不堪一击。
金百成如随时准备伏袭猎物的猛兽般,一瞬不眨地紧盯这脊背上最易得手的要害处,沉声问:“你怎么知道?”
庄和初好似浑然不觉身后人的变化,还在慢吞吞地掸扫着,闲话家常般道:“以死脱身离开皇城,潜去北地军中,密见北地军将领,是不是?”
金百成嗓音比后牙绷得还紧,“谁告诉你的?”
“你呀。”庄和初捋着拂尘徐徐转回身,莞尔而笑,“你刚刚说的。”
金百成只愣了一瞬,便陡然醒过神,“你少做这些唬人把戏!此事绝密,若不是王爷亲口说与你,就是你在王爷身边养了细作。”
庄和初无声地一叹,双目一垂一抬间,平添一抹悯然之色,“若定要说有细作,就是金统领你了。”
“你放屁——”
“你不该对姜浓动手,更不该轻视了她。”庄和初淡淡截过话,缓缓道,“你恣意伤害她时,她在你一身仆仆风尘中看出来,你刚经长途奔驰返回皇城。纵以快马估算路程,这一去一返,无论往南疆还是西北,都来不及,那么金统领是去了何处?”
庄和初目光落定在他颧骨上。
那起伏毫不瞩目的颧骨处,北地烈风侵袭的痕迹还隐约可见。
“算路程,北地正合适。何况,这个时节,北地有飞刀一般的烈风,还有即将在大皇子生辰之际来皇城的北地军,各北地军将领还择选了适龄女子,有意与天家结缘……”
庄和初略顿了顿,目光再与金百成相触,已仿佛在与一具凉透的尸体对视着,无喜无怒,“自然,这些原只是捕风捉影,多亏金统领的反应为我证实,确有其事。”
这一套推敲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可惜,裕王绝不会信。
去北地这桩差事,凡有一丝一毫自无关之人口中传出,落到裕王耳中,于他都是百口莫辩的灭顶之灾。
好在,这人也不过是刚刚得手。
这里也没有第三副耳目。
金百成缓缓吐纳,一股止血药的浓厚药气混着血腥钻进鼻腔。
更好的是……
这人今日的身子骨,看起来,比那夜在如意巷里要糟糕许多。
“庄和初,”金百成反手向腰后一探,铮然抽出一把短刀,“这是你自己找死。”
*
清晖院里当差的人少,院外却是另一副光景。
裕王抽调了一队巡夜侍卫,专巡清晖院附近一带。虽没多言其他,但领命的侍卫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为的今夜刚住进清晖院的那两位。
是以他们原就对清晖院的动静提着十二分小心,眼见一道身影自那方向急匆匆地冲出来,忙追上前去。
那身影一见着他们,毫无躲避之意,反倒脚步一转,直朝他们奔来。
“快!快……”人一到近前,胡乱自他们之中抓过一个,气喘吁吁地直指向清晖院,嗓音压得极低,好像唯恐惊扰了什么不在他们视线之内的东西,“清晖院……闹、闹鬼了!”
侍卫们俱是一愣,一个个咬紧牙关才及时忍住那不合时宜的笑。
清晖院一向清静少人,又是供奉先王妃牌位之处,夜里昏暗,有些风移影动、鸟虫怪鸣的事,偶尔也会被或胆小或好事的仆婢们添油加醋地编排几句。
适才看演武场上那副架势,和从前诸般传说,他们还当这位野生野长的郡主是个有多大的胆魄人物呢。
侍卫们心里讥诮,面上分毫不显,这一队里为首的恭敬应了声,一声令下,一队人都急随她往清晖院折去。
还没进院,这一队侍卫便都发自内心地笑不出了。
墙内分明不是什么风声鸟声。
是打斗声。
为首的一道眼神递来,一队侍卫齐刷刷抽出佩刀,不发一言就变换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队列,将千钟围护在当中,疾步掩进。
那打斗声就在院中。
夜色深沉,唯有屋中透出朦胧的光亮,照不透院中浓稠如墨的一团昏黑。即便如此,一众侍卫甫一进院,目光将将捕捉到那两道战得胶着的身影,还是一下就认了个清楚。
庄和初一身素白中衣,自是好认。
另一个虽是王府粗使仆从的装扮,半边脑袋缠裹着,也看不清面貌,但只看那熟悉的狠毒身法,也足够他们一眼认出来。
那身法狠毒之人使着一把短刀,刀刀直取要害,招招只下死手,紧追不舍,白衣人执在手中的却是一柄拂尘,只做格挡,毫无杀气。
两道身影缠斗在夜幕之下,仿佛一鬼一仙。
一众侍卫一时愕然呆愣。
千钟躲他们之中,悄然瞄着他们的神情,心中原只有八分的把握顿然升至十成。
果然,裕王把这清晖院腾得空空荡荡,就是因为,金百成“死而复生”的事,便是在这裕王府里,也还是个秘密。
千钟心头一定,忙拽着近旁一个侍卫的胳膊,压着嗓子颤着声道:“他……他说,他是从前裕王府的金统领,借尸还魂,来王府寻仇……庄统领要超度他,但刚在演武场上伤了元气,怕一个人擒不住这恶鬼,你们快想法子帮把手吧!”
侍卫们骇然对了个眼色。
金百成的死,裕王府有套台面上的解释,但在他们之间也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说法。
当初就是他们这六人奉命去街上伏袭金百成,也是他们亲眼看到,那个一直教大皇子念书的翰林院文官莫名跳出来,为金百成挡下了几乎致命的三支弩箭。
之后,也是他们将慌乱之下逃入穷巷的金百成擒住,送去了京兆府。
再之后,听到有关金百成的消息,就是死讯了。
能在裕王门下讨前程的,这点弯子还转得过来。
什么借尸还魂,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他们也的确丝毫不知这“死而复生”的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王府的。
裕王不曾有关于这人的任何吩咐,却是清清楚楚交代过对清晖园附近的巡防。
是故骇然一过,为首的侍卫断然摸出鹰笛,全力一吹,尖啸声顷刻唤来数倍侍卫,如成群的乌鸦般扑入,个个手执弓弩,迅速占据院中一切方便有利之地。
那两道身影还在缠斗着。
看到千钟引那六名侍卫赶来时,金百成就豁然明白,先前在屋中,庄和初与他慢吞吞地废话那许久,就是拖延工夫,等千钟带着这些人来。
金百成也还有一处不明白。
这二人明明也没说什么,却当着他的面串通一气了。
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唯有斩绝这祸根,才可能搏出一线生机。
金百成已将人迫至绝路,全力一刀,直朝庄和初面门刺去!
庄和初已背抵假山,退无可退,只得横架拂尘,硬接一击。
刀斩木柄,木柄遽然寸断!
庄和初就在这一招落下的间隙闪身而出,扬声厉喝:“留他活命!”
执弩的侍卫们手上皆是一顿。
裕王府的弩箭不比寻常,威力甚大,中于躯干便必死无疑,在如此昏黑之中,他们实在没有一箭射出恰中四肢的把握。
金百成一刀未中,毫不迟疑,回身又刺——
只刺到半途,就蓦地停了。
因为有一箭射出。
正中金百成咽喉。
弩箭透穿脖颈,力道仍未卸尽,直将人钉在他背后那片假山石上。
短刀当啷落地。
人一声未出,气息已绝。
众人震愕间寻着弩箭来处一望,又是一阵骇然。
那站在院门口手执弓弩的,正是裕王。
一箭落定,裕王在一片死寂间面无表情地向旁一递,一旁侍卫忙顶着一头冷汗接回那张前一刻还紧握在自己手中的弩。
院中一时间如被冰封一般,泱泱一片人,却静得只有风声。
“王爷容禀……”到底是庄和初哑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欲上前禀报,甫一起脚,忽地呛出一口血,力气一卸,跪倒在地。
“此君!”千钟忙奔过去挽扶他。
裕王也没急着要他说话,默然进院,踱步上前,凑近了看看自己这一箭的战果。
金百成喉已震碎,仍暴睁着双目,那一侧伤耳早已在拼死一战中迸开了伤口,血染透重重包裹的布带,顺颊而下,状貌骇然如鬼。
“查查看,”裕王淡声对那吹响鹰笛的侍卫道,“这贼人是何来路,如何混进王府的。”
侍卫一怔,旋即了然,颔首应是,扬手招过两人,利落地取下尸身,抬出院去。
裕王这才脚步一转,转向那紧黏在一起的二人。
“庄统领觉察及时,应对谨慎,不负本王厚望,堪为尔等表率。来人,扶庄统领去更衣歇息。”眼看着千钟也随应声上前的侍卫搀扶庄和初欲走,裕王拦道,“郡主留下。”
裕王袖手望向那间灯火晦暗的小祠堂,“适才喧嚷,惊扰先王妃,你随本王去先王妃灵前敬个香。”
金百成:这个盒饭(嚼嚼嚼)怎么(嚼嚼嚼)是狗粮味呢(嚼嚼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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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第 20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