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苏绾绾将千钟如盾般挟在身前,视线自千钟一侧耳际探出,脚下未动,却见庄和初搭箭后又沉沉后退几步,一直退到茶案前,再无可退之地,方才停下。
弓弩为远攻之器,与标靶距离要足够远,才能充分得其利。
可苏绾绾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以她在金百成身上见到的那些伤处看,庄和初所怀武功之精深,若只为出手救人,根本不必在意这几步之差。
庄和初已退至灯火最集中处,自她这里逆光看去,全然看不清箭簇所指,只觉那人单薄的素白中衣被夜风鼓动,白影飘飘摇摇,如一缕无主残魂,却生万仞之势。
在这里挟持千钟,是裕王的命令,她不得不做。
苏绾绾取的是一把短刀,反手而握,紧贴千钟颈子,因为攥得太紧,手连着锋刃一起微微震颤。
那弓箭似动未动之时,被她制在身前的人突然动了。
没动手,没动脚,只是动口。
“苏姑姑,”刀下人乖乖受她制着,突然以细如蚊吟的小声道,“你寻个机会,快跑吧。”
苏绾绾一怔,又听那轻似夜风的话音道:“金统领没死,他说,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当然知道金百成没死。
金百成。
念起这个名字,便觉眼前灯辉一动,恍惚闪出金百成初醒时朝她看来的那双眼睛,阴狠冷厉,像一条下一瞬就要跃起来狠狠咬住她咽喉的毒蛇。
苏绾绾心口漫开一片寒凉,这一分神间,眼前忽地跳出一点银光。
那阴狠冷厉的幻影顿然烟消云散,辉光之间,只有一箭破空奔来!
苏绾绾十分小心地掩着自己,没露出什么方便得手的要害处,那箭也不是冲着她任何要害处而来。
银光越近越低。
苏绾绾醒觉已迟,银光一沉,正击在她一侧足踝!
踝骨顿如磕上一方巨石,骤然大痛,通身绷紧的力道陡然溃散,脚下失稳,才踉跄着一晃,那被她制在身前的人就像条鱼一样一下子滑脱了。
庄和初一箭离弦,转一沉手,头也不回地捉过身后茶案上的那只空盏,扬手挥出!
那道踉跄身影将将稳住,下意识直腰抬头,正将额头准准抬到茶盏飞奔的前路上。
只见那身影遽然一震,仰面而倒,“咕咚”坠地。
不动了。
尘埃落定,那一溜烟逃跑的人正溜到庄和初身旁,毫发无伤。
“凶徒业已成擒,听凭王爷处置。”庄和初转手呈回那张重弓。
风波平定,但平定的方式显然并不遂那一手掀起风波之人的心意,萧明宣寒眉微蹙,定定看他片刻,才忽然“呵”地一笑。
“庄统领不愧是状元出身,处事,颇有圣贤风范。”
萧明宣伸手接弓,才一接到手中,就在光影闪动间看到一抹浊色黏附其上。
是血。
经庄和初的手沾上的血。
强拉这张重逾一硕的强弓,崩开了他腕上深重的伤口,血迹自袖中蜿蜒而下,顺着手掌淌至指尖,滴滴垂落。
还有他肩背上的伤,渐渐在素白的中衣上洇开道道血痕。
即便如此,还能有这般准头。
“不早了,别的事,待天明再议。今晚……”裕王看看那颗自庄和初身后巴巴探出来的小脑袋,“郡主受了些惊吓,辛苦庄统领贴身护卫郡主。”
庄和平静地应了声是。
裕王扯扯唇角,扯起个没有笑意的笑,“郡主既有侍奉先王妃的孝心,就住去先王妃从前的清晖院吧。”
“谢谢爹——王!”
清晖院名唤“清晖”,却只见清,不见晖。
偌大的院子没有几处掌灯,满目昏暗清幽,里外细看下来,处处都透着贵气,却比深宫里还要少些人味。
可见着这院里有多久没住人了。
在屋里屋外当差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有人奉裕王令来为庄和初处置伤口,庄和初婉辞了一句,来人便也不多言,顺着他的话将东西搁下就退走了。
也不知是裕王就如此吩咐的,还是那句“姘头”的功劳。
“我帮你吧?”里外人都遣远了,千钟凑来坐榻前问。
许是裕王到底有一口气没发得出来,有意施威,他们从演武场离开时,那个为庄和初拿着公服的人已不知去了哪,庄和初就只穿着越走血迹越深的中衣,一路穿过初春夜里深重的寒气,现下映着暖融融的灯火看,面色还是一片苍白。
尤其被那些斑驳血迹衬着,愈显得白得惊人。
“不要紧。”庄和初轻描淡写一声,见怪不怪地动手翻卷那碍事的袖口,低低问,“你伤着没有?”
千钟挪了个团凳来,坐到他近前,近得几乎与他两膝相抵了,扬起脖子给他瞧瞧,才道:“一点也没有。我刚把金百成要害她的那话说给她,你那一箭就到了,真是厉害!”
她说与苏绾绾的那两句话,是当夜救了姜浓回来后,庄和初特意托付她的。
托付她一有机会单独见到苏绾绾,就把这话透给她。
千钟原以为,今日去琼林苑,裕王定会差苏绾绾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却不想根本没在裕王府浩浩荡荡的阵仗里见着她的影儿。
适才梳妆时又有一堆旁人围着伺候,也没得机会。
那会儿正急着说句什么分一分她的神,一下子便想到这一桩托付了。
庄和初轻轻“嗯”了一声,挽好了衣袖,露出两腕上被血浸透的布带,在来人送下的东西里捉起一把剪子,稳稳将之剪开,揭下,清理血污。
面不改色,平静利落得千钟根本插不上手。
他不需要,千钟便也不再提这多余的帮衬。
“有几桩事,得跟你通个气,合计合计,”千钟谨慎地朝各个紧闭的门窗扫了一圈,“这会儿能说吗?”
庄和初手上不停,轻应了一声,“说吧。”
千钟还是又倾身向前,凑得更进了些,才小声与他说起投壶场上的事,“令宜娘子当真跟我说要一块对付裕王的事了。”
当日去晋国公府,单独找上秦令宜,请托秦令宜今日在琼林苑投壶一事上做帮衬,目的是在于探探晋国公府如今究竟是站在谁的身后。
而这判断的依凭,却并不在于秦令宜帮还是不帮。
最根本,还是要看晋国公府的一道关键抉择。
晋国公府若只是顺应圣意,真心实意站在大皇子这边,一门心思要助天子炼成大皇子这把宝器,一举劈开裕王在朝堂上遮天蔽日的权势,那当务之急,便是要在裕王身边埋下一副可以信赖的耳目。
如此,最不济时,也能及时择出一条明哲保身之路。
但在裕王身边放耳目,谈何容易?
就连精通用间之道的天子小心经营多年,也只成了那么一个谢宗云,到底还是在刚刚走到裕王最近身处就被觉察端倪,功亏一篑。
“所以,你亲赴晋国公府,去见令宜娘子,请托相助之事,便是向晋国公提个醒,只要他愿意,就有现成的耳目。”庄和初与她解释这番心思的时,如此说。
“晋国公能信得过咱们吗?”千钟乍听时心里直打鼓。
“无妨他信不信,只看他做不做。耳目所得,只是消息本身,如何判断,如何取舍,如何利用,全在掌握消息之人自己。只要他有心在裕王处收罗消息,便已是证明。”
千钟信得过庄和初这些门道,可那时还觉着邪乎,“只跟令宜娘子见一回,就行吗?”
“此前那琴师的案子上,李惟昭被困宫中,就是与令宜娘子写了一封信,由她劝动晋国公,做了那决定一门命途的决断,足见令宜娘子的才识胆魄,也足见晋国公对她的信重。”
现下再回想起庄和初这些话,对照着记忆中投壶场上那道身影,千钟感触已深。
“令宜娘子还说,要我给你带句话,算是她的诚意。她说,南绥与西凉使团出城不久,就在沿途驿馆遭了一场大火,无一人生还,这事,朝廷还在瞒着……”
这事,前日那老道长已送来过,只是还有一句,没在那老道长的“护身符”里提及,“正在奉旨密查这事的,就是李少卿。”
许是这一句也并未出乎他意料,庄和初垂眸在一侧腕上的伤口上撒着止血的药粉,只轻轻应了一声。
清创上药都是一只手可以做好的事,包扎就不同了。
眼见庄和初取了裁好的布带,覆上伤口,便要将一端往嘴上叼,千钟忙伸手接了去。
庄和初没推辞,千钟就接过这活儿,一边小心调整着力道给他缠裹,一边接着感慨。
“从前我以为,这些高门大户的贵女,肯定都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才会托生在吃穿不愁的富贵人家里,有父兄在朝廷里当大官,嫁人也是嫁去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经这一回才看明白,她们身上也都担着一个门庭的前程,不是白白享福的。这天底下不管端哪一碗饭,都有大学问。”
千钟说话间帮他缠裹好这一侧手腕,不知想到些什么,起身朝这房中一处柜子走去。
庄和初也不多言,一面继续处置另一侧腕上的伤,一面问:“还有什么吗?”
“还有……”千钟打开那柜子看看,显然没寻见目标,又摸向近旁的一方箱奁,边寻摸着边道,“那些贵女们等投壶的时候凑在一块儿咬耳朵,我听见几句没头没尾的,前后拼凑着,那意思大概说,这回来皇城恭贺大皇子入朝封郡王的北地将领们,会把各家里年纪合适的女子也带来,到时候就从里面挑一个当大皇子妃。”
千钟连开了几处箱奁柜子,终于翻着满意的,一边在里面翻找挑拣,一边接着道:“说是要挑选,但听她们的意思,这事儿都已经定好了,就是陆大将军的嫡女、大皇子身边云升小大人的亲妹妹。缘由说是……想续上跟陆家从前的姻亲缘分。”
陆家与天家确曾有过一段浅浅的姻亲缘分。
今上还是宁王时,陆家就有一女为宁王侧妃,便是云升的姑母、如今北地军诸将之首陆大将军的胞妹。只可惜这段缘分不深,当年今上出征北地期间,陆氏难产不治,待宁王军凯旋回朝,已只见一座芳冢。
无论于今上还是陆家,一直是个遗憾。
陆氏虽去,今上与陆家老少并肩征战、出生入死的情分仍在,待到大皇子开府时,云升便因此顺理成章被安排去了大皇子身边。
可一名近身侍卫,一段少年情义,终不比一桩姻亲来得牢靠。
无论陆家还是今上,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续这段缘分,也将远在北地的这支大军和皇城捆系得更结实些,都在情理之中。
只是,捆到大皇子身上……
庄和初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伤口,忽觉身上覆来一片暖意。
千钟自后将一领毛裘小心地披过他肩头,“我瞧着这里就只有女人的衣裳,这个又轻又暖和,你先将就着披一会儿,晚些我再找他们要去。”
庄和初怔然一愣,忽地明白,她适才一通翻箱倒柜,是在为他找御寒的衣衫。
这院子空置许久,一冬都不曾燃过炭火,四壁都是冷透的,即便临时生足了暖炉,一时也难驱散这积累一冬的寒凉。
他已在这暖炉旁坐了好一阵,通身还是冰冷的。
千钟刚才为他缠裹伤口时,触到他的手,着实被这后知后觉的凉意惊了一下。
庄和初手上顿了顿,抬头与她道了谢,看着她又挨在他近前坐下来,才问,“还有什么与我说吗?”
还有什么?
这句话被他连问了两遍,千钟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人似乎打一开始就等着听她说某一件事,而她说来说去,说到现在,也没说到他心坎上。
千钟又好生回想一番,要紧的都说过了,这回是真没什么了。
“啊,还有,”千钟还是使劲儿想了想,拣出个与他有关的,“令宜娘子说,她知道《四海苍生志》的书稿是你写的,这个故事在她那,就已算是圆满结局了。”
庄和初在等的显然也不是这个,且已不想再等了,将药粉随意地在伤处上撒撒,便将这截可怜的腕子伸向千钟。
“姘头的事,是何打算,不与我说说吗?”
千钟叫他问得一愣。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伸手给她,千钟就捉起另一条裁好的布带,一边给他缠裹伤口,一边坦荡道:“裕王府这么大,这么多院子,咱们得有个名头才能住在一块儿呀。你说的那个什么……给我当兵刃,也不能跟裕王这么说吧,谁会抱着兵刃睡觉呐?你说是不是?”
庄和初定定看着她,“你可知道姘头是什么意思?”
“知道,”千钟头也不抬,还是说得坦荡,“一对男女,不是夫妻,却在一块儿过,就是姘头呀。”
“不止。”
千钟怔然抬眼,“啊?”
灯烛清清楚楚映着这双眸子,还是只有一片坦坦荡荡。
庄和初暗叹,果然,她是真的不明白。
这些本就难以启齿的事,被好事之人嚼到街上,多是说一半藏一半,各自会意便罢,无人会特意做个解释。
想必她也只是在这些半藏半露的闲话里自己凑出个大概,一知半解。
“不只是在一起过日子,主要是在一起……”庄和初慎重斟酌半晌,到底还是择定了那个虽不严谨,却是她最有可能一下子听懂的说法,“叼后脖子。”
千钟愣归愣,手上没停,这一句解释惊得她手上一紧,勒得庄和初嘶了一声。
“对、对不起——”千钟慌地松手。
“不碍事……”原只是想讲通个道理,被她这一惊,好像是他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庄和初一时直觉得耳根发烫,烫得通身寒气都好似散了大半。
那布带已大致缠裹好,庄和初不再向她伸手,只埋头慢慢调整着,将半压在布带下的那条绳结小心地理出来。
红绳已因这道伤处反复出血而染成了斑驳的褐色,庄和初还是没有将之取下的意思。
庄和初垂下目光,平定心绪,又正色道:“姘头二字所指,并非是两个心意相通、自愿相守之人。世人诟病这二字,实际诟病的是这二字背后有悖礼法的行径,不负责任的心念,更有甚者,还是践踏着他人的痛苦,恣情纵\欲,任性妄为。”
庄和初说得还是有些隐晦,但足够千钟听明白这二字实在不算什么好话了。
“我、我不是想栽害你!”千钟急忙道,“我在街上听着,那些围着酒担子的人,跟人说起自己有姘头,都是很得意的样,听的人也会吹捧他了不起,我以为这个说出去……对你也算不上坏事。”
能围着酒担子以此为吹嘘的,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庄和初不追问也清楚,“那些都是男子,对不对?”
千钟点头。
庄和初又问:“那你可也听见,他们如何评说那些与人做姘头的女子?”
千钟一怔,抿抿唇,有些为难道:“那就都不是好话了。”
庄和初也并不想听她复述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埋头理好腕上的绳结,庄和初再抬眸看她,眉目间已凝聚起一团如云似雾的愠色,话音尚算温和。
“知道不是好话,为何还往自己身上敛?”
千钟瞧得出这愠色,却还是不明白这愠色是打哪儿生出来的。
“再不好听,也只是些骂人的话。我就是叫人骂着长大的,什么轻贱晦气的,什么没听过呀?不疼不痒的,碍不着什么。”
千钟说着,又抿起一弯狡黠的笑意,在灯烛下明亮得刺眼。
“而且,他们现在喊我,都不喊我的名,只一口一个裕王府郡主,就算骂起来,也是骂在裕王府头上的,能给裕王抹黑,高兴都来不及,我不往心里去——”
“我会往心里去。”庄和初实在忍不住,不待她话音落定,已沉声截下。
千钟好一怔愣,眼看那团愠色自他眉宇间弥漫开来,恍然明白些什么,笑意顿收,怯怯地问道:“我挨这样的骂,也牵累你丢脸吗?”
“不是……”庄和初肺腑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狠揪了一把,气息一窒,而后漫开一片绵密的刺痛,一时语塞。
他是有些气恼,可眼下才猛然醒觉,这气恼分明不是冲她来的,却实实让她受了。
“对不起,我是想与你说,”愠色消散一空,庄和初语声轻柔亦凝重,“无论是千钟,梅县主,还是裕王府郡主,都只是一个称谓,于在意你的人而言,这些称谓没有任何分别。只要诬谤加诸你身,有害于你,都会为你不平,为你难过。你后面的日子还很长,定要为自己好好打算。”
千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还是为难地皱皱眉头,捉过他还是冰凉一片手,合拢在自己掌中,“可是咱们不知道要被扣在这里多久,这龙潭虎穴的,咱俩要是不在一块儿,没个照应,太容易遭裕王算计了。以后的事,以后多得是法子,眼前还是保命要紧,你能不能,先别难过?”
“……”
庄和初狠噎了一下,确实有点难过不起来了。
“我可以不难过,”庄和初啼笑皆非,一叹道,“不过,若梅先生知道我答应与你做姘头,无论他身在天涯海角,一定会赶来亲手活剥了我。”
的确,上回那句什么周公之礼的话传到梅重九耳朵里,就差点儿惹了大祸,要是这话叫他听见,别说庄和初,恐怕她也落不着好。
可这怎么说都是后话,眼前的事也得有个法子才行。
千钟发愁,“不做姘头,还有什么的名头能让咱们在一起呀?”
能在一起方便通消息的名头倒是多得是,只是由她今夜在演武场上堂堂正正地那么一番铺垫罢,眼下能比这个“姘头”好些的,也唯有一种了。
“有一种可以日夜伴在贵人身边的男子,叫作面首。”
“面首?”千钟满面茫然。
街上不少嚼贵人闲话的,但多也怕沾惹是非,说起这些私隐之事,常常会换些字眼,如“面首”这般一听就是在议论贵人是非的说辞,轻易不会出现在街面上。
庄和初就是料定她不曾听过,才提起这话。
“面首就是,”庄和初半虚半实地解释道,“得贵人欢心,贵人很喜欢,会养在身边,但不会放在心上的人。”
“那放在心上的呢?”千钟追问。
庄和初没料到还有这一问,怔了怔,才信口道:“是心上人。”
千钟眼眸一亮,“那你就做我的心上人吧!”
玄同道长:我就说我徒弟擅长吃这碗饭(满意揣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5章 第 20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