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小祠堂里灯火长明,但几星幽幽青灯于如此浓夜而言还是杯水车薪,又有缕缕香烟不住地弥散开,千钟跟在裕王身后进到里面,只觉得看什么都好似隔着一重昏黄的云雾。
陌生之地,视野不清,不免就生出几分胆怯。
“跪下。”刚一进去,裕王便寒声道。
千钟正提心吊胆着,忽听这一声令,毫不迟疑,对着那发话的人“扑通”就跪。
裕王一脸寒色蓦地又深一重,“……让你跪牌位。”
那乖顺的人被斥得一抖,嘴上连声应着是,也不起身,手脚并用,麻利地挪跪到香案前的蒲团上,埋头伏成老老实实的一小团。
“王妃娘亲在上!”刚一跪好,千钟就颇有些眼力地拜向这一室之主,“刚才有个贼人闯进来,多亏您保佑,总算是没叫他生出大乱。王爷神武,已经送他下了黄泉,要是有惊扰您的地处,您只管向阎王殿告状,叫阎王罚他下辈子托生畜生道,做牛做马伺候您!”
萧明宣一面听着她这番唱戏似的念叨,一面慢条斯理拈起一支香,待她一连串说完,沉声问道:“你可看清楚,那贼人是谁?”
“是金百成金统领……”千钟几乎脱口便道,说完似是觉得有失谨慎,忙又抬头追补道,“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长得也差不多。”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萧明宣又问。
“不知道……”千钟跪直身子,垂头抬眼,委屈道,“我跟庄统领好端端待在屋里,他突然就闯进来,要杀人。庄统领怕他伤着我,就叫我先出来了,我也怕他伤着庄统领,就喊了那些侍卫大人来。我怕我说是金百成,那些侍卫大人们信不着我,拉扯起来要误了大事,索性就说是闹鬼来着。”
萧明宣滤掉她那些花里胡哨的废话,只问:“他为何要杀你们?”
千钟眼睫一耷,作难地咬咬下唇,嗫嚅道:“我……我不敢说。”
萧明宣在一盏灯焰上引燃了香,抬手挥去余焰,放进香炉,略略转身,斜睨着脚下这一小团道,“不敢与本王说,那本王就送你去王妃面前说——”
不等话音落定,千钟已连声说起告饶的话。
“就是那天,您传我和庄统领来的那天……”千钟告饶罢,赶忙答话,“后来,我在街上差点被大皇子冤枉下狱,回家路上,我就让庄统领给我算算,这是个什么倒霉日子,凭白的触这么大霉头?谁知道,庄统领那么掐指一算,诶呀!就算到姜姑姑在如意巷有难。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我们立马就赶去了。”
萧明宣好容易忍完她这说书一般的话,从中拣出句值得一问的,“他是如何掐算的?”
“他就……”千钟一屁股坐下,两腿一盘,两手有模有样地搭在膝头,几个手指头神神叨叨地轮番捏来掐去,“这样,这样的——”
一番演示下来,演得那张寒意森森的脸已沉得几乎融于昏暗了,千钟忙见好就收,一骨碌跪好道:“我看见的就是这样,再多的,我也不懂了,我要是能懂这个,早就发大财了!”
萧明宣直觉得香炉里的那支香是烧在他心头上的,阖了阖眼,才压下这股火气,嗓音又阴沉几许,“赶去了如意巷,然后呢?接着说。”
“然后……”千钟好生想了想,“然后,一过去就看见金统领把姜姑姑吊在屋檐上打,还说是您让他这么干的,为了找梅先生。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在瞎胡扯。”
“何以见得?”
千钟毫不迟疑道:“他可是您亲手处死的呀,就算他命大,或是使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起死回生了,有这道血仇在,怎么还会跟您一条心,忠心给您办事啊?”
萧明宣眉目蓦地一沉,“谁与你说,他是我亲手处死的?”
“庄统领呀。”千钟忽闪着一双澄澈的眸子,还是一派坦荡道,“他说,那会儿他在街上给金统领挡箭,是故意的,就是要让您觉得金统领是大皇子养在您身边的细作,借您的手处死他,好给谢统领腾这个地方。”
“谢宗云?”萧明宣寒眉一剔,“庄和初与谢宗云有来往?”
“有呀,他早就瞧上谢宗云了。谢宗云跟金百成可不一样,他一门心思光琢磨升官发财的事,只是拿您当个高枝儿攀,对您没那么忠心,他给您当侍卫统领,对大皇子就是大好事了。也是谢宗云说,他亲眼看见,杀金百成,是您亲自动的手——”
千钟坦坦荡荡说罢,脆生生的话音又忽地往甜里一转,“自然,这善恶到头终有报,谢统领也算遭了报应,糊里糊涂就叫老天夺了命去。这也是您与庄统领的缘分呐!”
萧明宣沉着脸冷哼一声,“你倒是肯说实话。”
“王妃娘亲灵前,我铁定一个字都不敢有假!”千钟老实跪着,仰面道,“再说,这些事,如今也犯不着瞒您了呀。从前庄统领算计您身边的人,那也不是跟您有什么仇怨,只是因为他是跟大皇子一伙的,端谁的饭碗,就得给谁出力,那是他的本分。现下他已经吃上咱家这碗饭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只要比大皇子待他更好,他肯定好好给咱们出力。”
千钟越说越近乎,眼见着那张阴沉沉的寒面上不见丝毫波澜,又正色道:“而且,要我瞧着,那金统领对您也不是忠心一片。”
“为什么?”萧明宣终于问。
“您亲手赐他死,他还敢偷偷活过来,还敢溜进您的老窝里撒野,这样的事,就算搁到街上叫花子们的帮派里,也是个叫丐头顶顶没脸的事了。他这就是专程来踩您的脸呀!”
千钟义愤地挺起腰杆道:“早听说金百成那人心眼小杀性重,幸亏您今天英明决断,不然,要是叫他杀了庄统领,下一个,铁定就是冲着您去。”
说着,似是忽想起眼前所在,千钟又忙朝那被冷落一旁良久的牌位郑重拜道:“也仰仗王妃娘亲保佑,以后我一定给您长奉香火!”
萧明宣垂眼看着这跪伏于地的人。
这世上与他对着干的人里,嘴硬的,嘴滑的,都不少见,像这样句句直白坦荡到近乎无耻的,实在不多。
幸好她不在朝为官,否则必定是个令人头疼的祸害。
萧明宣不置可否,沉吟一声,把越扯越远的话头拉了回来,“所以,金百成伤成那副样子,是他那日在如意巷向庄和初寻仇,被庄和初打的?”
千钟这回倒是犹豫了,犹豫着直起身,抬起头,“也不全是这么回事吧。”
“还有什么?”萧明宣追问。
“金百成那样欺负姜姑姑,我都气不过,庄统领更气不过了,不过,他还是念着金百成从前是您的人,要杀要剐,还得是您做决断,所以只出手狠狠教训了一顿,没要他的命。原以为他能知道悔过,谁成想,这人这么胆大包天,还敢寻到咱王府里来!”
千钟一脸正色道:“我琢磨着,铁定是金百成从前在裕王府当差久了,熟悉这里,就趁咱们今天都去了琼林苑,府里人少,自个儿摸进来的。要不……就是咱王府里有奸细,帮着他把他藏进来的。”
萧明宣沉着脸,不接她这话茬,转又问道:“今夜金百成闯进门不曾说过什么,就只是要杀庄和初吗?”
“我就只听见他报了个家门,等我喊人回来,他俩就已经从屋里打到院里了。”千钟照实说罢,又一本正经分析道,“我觉着,不管怎么说,庄统领肯定堂堂正正,清白得很。要是他俩私底下说过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他想灭口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喊人留活口呢,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萧明宣不置可否,“还有什么吗?”
“还有……”千钟垂眼想了想,忽抬眸道,“还有一桩。我跟庄统领做姘头的事,您还没点过头,我现下反悔,还来得及吧?”
萧明宣唇角抑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拿出仅剩的耐心问:“为何反悔?”
“叫姘头,不大好听,我想换个词。”
“……”
萧明宣忍了又忍,才忍下那股想要把她也刻上牌位的火气,“这些个破事容后再议。金百成的事上,你没什么要说了吧?”
千钟老实地一缩身,摇摇头。
“好,你就在这里跪完这一炷香。”萧明宣看看那支燃了这好一阵子也不过刚刚落下一小截的香,森然道,“本王也去听听庄和初的说法。你二人的说辞若有一个字对不上,本王今夜就陪你们慢慢聊。”
*
苏绾绾被人中处按压的力道强行唤醒的一瞬,直觉得头也在痛,脚也在痛,双目将启未启间,朦胧昏花的视野里光影一摇,忽地唤回失去意识前的一切记忆,不禁悚然一惊,蓦地睁开眼。
是在床榻上。
她在王府住处的床榻上。
那晃了一下的人影是府中常随裕王左右的一个侍卫,便是他掐按她的人中,见她陡然睁开眼,也不关切一声,就大功告成地转身向一旁禀报。
“王爷,人醒了。”
苏绾绾也顾不得在意这有些过于粗暴的手法,忙挣扎着要起身下床见礼。
“脚上的伤还没处置,别动了。”茶座上的人缓缓起身,扬手挥退这侍卫,待这不大的内室里再无旁人了,才颇有些不快道,“本王不是早与你说过,庄和初必不会要你性命,你还怕成这样,是信不过本王的话?”
“奴婢不敢!”苏绾绾原依着他的吩咐战战兢兢坐在床上,一听这话,再坐不住,慌地起身,踉跄着跪上前来,“只是……适才昏睡,梦到些别的,在王爷面前失仪了。”
初醒的人鬓发微乱,发丝滑落,半遮在额前,若隐若现地露出额上那片已经干得差不多的血痕,乌发红血衬着煞白的脸,跪在夜色里,别有几分可怜。
萧明宣垂眼看着,无波无澜地道:“是梦到金百成了吗?”
苏绾绾暗暗一惊,她什么也没梦见,但如此夤夜,这身份贵重又有诸多要事缠身的人亲自来她这里,专程要人唤醒她,必不只是为了关心一句。
他提起金百成,苏绾绾便顺着道:“是……什么都瞒不过王爷的眼。”
“是金百成那日醒来后,与你说了什么吗?”
一句句接得不着痕迹,好似当真是关切伤情之余随口一问。但以座上人一向幽深难测的心思,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千钟被她制住时与她那两句低语犹在耳畔。
苏绾绾小心掂量过,才道:“他不曾说过什么,只是……是奴婢与他相处日久,不必他说什么,就看得出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萧明宣又似漫不经心随口追问。
“奴婢曾与王爷禀过,为王爷近身监视他那两年里,虽从未见他有悖逆王爷之举,但许多行径上都看得出,他气量极小,睚眦必报,这些年仗着裕王府的庇护,杀了许多有意无意开罪他的人。”苏绾绾说着,嗓音微颤,含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哽咽,“他也是个聪明人,那日一见,他便明白,奴婢那两年对他并非真心。他自然不敢怨怼王爷,但对奴婢……他怕是要食肉寝皮才能消心头之恨的。”
言至此处,两行清泪颤颤垂下,如芙蓉泣露。
萧明宣冷眼看着,淡淡道:“这么说,若让他再遇见那削了他一只耳朵的人,他也定会将对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了?”
“依他的秉性,定会如此!”苏绾绾抬着湿漉漉的泪眼,水波荡荡,尽是惊惶,“他在枕席间就许多次与奴婢说过,任凭是谁,给他一分不痛快,他必定千倍万倍还报回去。”
“类似的话,他还说过些什么?”萧明宣又漫不经心问。
“还有……”苏绾绾轻轻抽噎,“有些话,奴婢几乎已忘了,今夜听郡主说……说姘头那话,又想了起来,只怕会污了王爷的耳。”
“无妨,你说。”
苏绾绾垂目颔首,半恐惧半羞惭地低声道:“金百成虽从未不忠王爷之举,但对您偶有不敬之言。他不知奴婢与王爷是一清二白的,在床笫之间,他总是问我……问我,他与王爷,谁更胜一筹。”
话音未落,苏绾绾已跪伏下来,颤声求道:“王爷恕罪!奴婢实在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他才好,求王爷垂怜!”
良久,才听座上人依旧漫不经心道:“不用担心,金百成已是个死人了。”看着跪地伏身的人愕然抬头,座上人又意味深长道,“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苏绾绾怔愣片刻,蓦地回神,一时间惊喜搀半,“是、是!奴婢……奴婢多虑了,王爷恕罪!”
“行了,起来吧。”座上人施然起身,淡声道,“本王就是来看看你伤情如何。今日时辰不早了,且先自己简单处置一下,明日叫人送你去医馆。”
苏绾绾道了句谢恩,没立时起身,又小心地道:“王爷,我的日子……又快到了。”
没头没尾的话,萧明宣却听得明白,“放心,本王记得清楚。”
“谢王爷。”
庄大人:王爷,轮到我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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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第 20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