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不知是那些白烟留下的污痕实在顽固,还是皇后不愿这人太早返回那片是非地,奉命引庄和初去清理公服的瞿姑姑直到临近散场才回到皇后身边复命。
庄和初再出现在千钟视野里,已是日暮回程的时候了。
那一身公服已被仔细除尽脏污,人随在裕王身边,目光与她相触的一瞬,那副平和的眉宇间唯一一丝紧绷悄然舒散,化进沉沉暮霭中。
千钟心头也是一松。
一切平安就好。
她是被裕王府的车马接来的,回程便也自然乘上来时的马车,一直到裕王府门前,裕王唤她下车一同入府,她还只当是要为今日投壶场上的事盘问她几句,再放他们回去。
直到裕王对迎出来的苏绾绾吩咐说,要苏绾绾带她去更衣歇息,千钟才愕然一惊。
“歇在……您这里?”千钟蓦地在门前高阶上停了脚。
拖着浩浩荡荡的排场一路行来,已是天光尽敛,夜幕深垂,只凭门口灯笼照亮,裕王略略转头看她,冷峻的眉头在暗影下跳了一跳,跳得人不由得跟着心惊。
“你不是在御前说,想要每日给先王妃磕头擦牌位吗?住在王府,省去一趟趟来回奔波的劳苦,如此方便,不合你意吗?”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且不论裕王是不是真要她给先王妃磕头擦牌位,单是住进裕王府,还有没有与庄和初独处的机会,都难说了。
琼林苑投壶场上的事,她还得尽快与庄和初通气才行。
“谢谢父王成全!”千钟满面感激地应过一声,又紧接着正色道,“我晓得父王疼我,要给先王妃尽孝,住来王府自然最是方便,但这么方便,哪还能显得出我心诚呀?您看那些出家人修行,不都是怎么吃苦怎么来吗?这事儿就是得越劳苦,越折腾,才越心诚!”
“你有这份心就好。”裕王轻一哼,“日后你郡主府修葺完成,有得是显你心诚的时候。”
修葺郡主府?千钟又是一愣,“哪里的郡主府?”
裕王哂笑着,不紧不慢地起脚踏上高阶,迈进那气势雄浑的大门,边往前行,边对那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随着他进门的人道:“皇兄恩旨,从前的庄府既归了你,便该好好做一番修葺,以合郡主规制。”
千钟暗暗一惊,目光溜过裕王的后脊,悄然望向庄和初。
裕王好像背后长了眼,她朝庄和初一望,裕王也朝身旁那片缁衣身影转过眼去,“你既担着侍卫统领的差事,也合该住在王府,护卫本王左右,随时听差。差事得办好,莫说是一座宅子,就是金山银山,本王也不会少了你的。”
那一直静静跟在一旁的人恭顺地应了声是,又恭顺且平静道:“卑职虽身无长物,但有些旧日书札手稿,于他人一文不值,于卑职重比千金,若有损佚,定成毕生之憾,还望王爷容卑职回去略做整理。”
裕王脚步不停,“不必担心,已经着人去知会姜管家,一并为你们收拾了。”
千钟忙问:“姜姑姑也来这里住吗?”
裕王哼出一道寒气,“这是王府,不是善堂,没那么多闲饭。”
“那银柳姑姑呢?”就算没个真心实意跟他们一伙儿的帮衬着,也得有个绝对不跟裕王一伙儿的才好,千钟提醒道,“银柳姑姑奉旨教我习武,她要是不住来王府,为着皇差,每日来回奔劳,多不方便呀。”
“那可不巧了。”裕王淡淡道,“适才有禀报,银柳今日不慎摔伤,短日内不能活动,无法继续教你习武了。不过,王府里多得是人能教,定不会误了你的课业。”
说罢,不待这二人再有什么话,又道:“那边修葺的事,一切也都不用你们操心,王府已派了得力的人去盯着,只会比从前更周全。”
一条条道都被堵得严严实实,显然不是个临时起意的事。
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脱身了。
“谢王爷。”到底是庄和初先应了声,“一切听凭王爷差遣。”
庄和初敢应,她便没什么不敢了,千钟也顺势奉承着说了几句感恩戴德的话,就乖顺地随着苏绾绾进后院去了。
庄和初一言不发,只随着裕王往深处走,一路走到演武场,才不禁暗暗一紧眉头。
演武场中已是一派恭候多时的架势,不但有备好的茶座,还有一众身着裕王府侍卫公服的人齐刷刷地候在场边,沉沉夜色下,如一排排蓄势待发的箭簇。
“什么燕射,都是些花架子,本王最烦那些把戏。”萧明宣缓步走到兵器架前,在一排排各式锋刃上徐徐打量着,“你到本王这来当差,虽是本王在御前要来的,但要想在王府里站住脚,本王给你撑腰是一回事,你也要拿出些实打实的本事来,让他们心服口服。”
庄和初平和颔首道:“裕王府人才济济,藏龙卧虎,卑职只是粗通武艺,常日亦不曾勤学苦练,全仰赖王爷偏怜,才忝居此位。比勇武,怕要贻笑大方,论诗书,还可一战。”
萧明宣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最后一句气笑了。
“论诗书?怎么,有人要害本王的时候,你就冲上去赋诗一首吗?”萧明宣颇没好气地横来一眼,“你也不用跟他们比,要比,本王陪你比。”
庄和初微一怔,旋即又恭顺颔首道:“卑职不敢。”
“没什么不敢。”萧明宣一扬手,在那侍卫堆里招出两人,道了声为庄统领宽衣,又转对庄和初道,“不着公服,就不论身份,只管尽力就是。”
萧明宣话音一落,那两名侍卫便要动手。
庄和初淡淡一拂,“不必,我自己来。”
两名侍卫见萧明宣轻一点头,会意地退去一旁,由着庄和初自行宽衣。
萧明宣悠然踱到茶案前,屁股还没落定,立侍在旁的人已斟好热茶,奉到他手边。许是身上的伤到底有碍行动,萧明宣一盏茶悠悠饮下一半,庄和初才将那身颇有些分量的公服脱下,交到早早候在一旁的人手中。
“不急,”萧明宣慢吞吞地抿着茶,“你且先松活松活筋骨,比试用的箭靶,一会儿就送来。”
箭靶?
场中的确没有箭靶。
一切都备得周全,为何独独箭靶没有就位?
这疑问只在庄和初心头一闪,便浮出一个骇然心惊的答案。
心惊未过,就见沉沉天幕下,一团灯火映着两道纤纤身影徐徐而来。苏绾绾掌着灯,直把那一会儿工夫间已换了一副装束的人明晃晃地送至裕王面前。
千钟一身繁复盛装被清雅便服换下,与之相配的,发髻也改梳成甚是简洁素净的式样,除了庄和初与梅重九送她的簪子外,唯一瞩目的装点,便是贴着发顶簪进发髻的一支珠钗。
只一颗浑圆的珍珠,明月一般柔柔升在她丰盈的乌发间。
裕王眯眼在这皎月上看了看,转手搁下半空的茶盏,施然起身,朝略远处一面院墙下摆摆手,“你站到那边墙下去。”
不待千钟弄清这是要做什么,又见裕王伸手取下早已单独备在茶座近旁的一张弓,一支箭,向宽去公服后只着素白中衣的那人道:“就以郡主发间这颗珠子为靶,你先来,若你射不中,由本王来补。”
庄和初心头一沉。
他猜得没错,确是要以千钟为靶,只是,这靶心所在之歹毒,还是远超他预料。
这不是燕射用的轻功钝矢,是打磨锋锐的精钢箭簇,如此一箭蓄足力道射中,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一块石头也能轻松穿透。
那颗珠子几乎就贴在千钟颅顶上。
就算准准射中,那珠钗还牢牢缠着发丝,如此强劲的力道骤然冲过,怕免不得要扯下一块头皮。
若他射不中,裕王那一箭会补到何处,更不堪设想。
裕王之意,显然不在什么要他展示本事以服众。
那是为的什么?
千钟也在错愕间顶着一背骤然滋出的冷汗飞快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梳妆的时候,苏绾绾就与她说了,裕王要让庄统领在一众王府侍卫前一展英姿,也请她过去看看,顺便请那些侍卫们认认她这位新主子,免得日后当差不慎失了礼数。
现在这么看,可不像是让她来当主子的。
这要命的花样,还非要这么多人一起看着,更像是一场惩戒。
虽一时摸不清惩戒的究竟是哪一桩,但既是惩戒,就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横竖逃不过要受一遭委屈,那这委屈就不能白白受了。
起码,得解决一道眼下最是要紧的难题。
庄和初才一厘清头绪,没待开口,千钟已眼圈一红,“扑通”跪到裕王身前。
“爹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求您饶我一回吧!”短短三句话间,再抬头,已是泪光盈盈,楚楚可怜,“怎么说,如今我都是您的血脉了,您要是实在气不过,非杀一个不可……那、那您也得先杀庄和初吧!”
庄和初刚厘清的头绪顿然凝固了。
什么叫……先杀他?
裕王显然也没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里拧过弯来,目光愣得有点发直,倒还听得出,这话里分明透着一股不打自招的意味。
裕王绷着一张寒面转过身,朝茶座踱去,“你觉着自己有什么错?说来听听。”
“我不该……”千钟抽噎着,话音可怜又清晰,“我不该瞒着您,找姘头。”
裕王脚下蓦地一滞,险些把自己绊个跟头,愕然转身回望,就见那泪汪汪跪着的人老老实实地往下一伏,生怕他没听清似的,又用更大的嗓门带着更重的哭腔说了一遍。
“我不该瞒着您找姘头!”
“……”
这姘头说的是谁,已无需再问,裕王目光复杂地转向那面色比他目光还要复杂的人。
“庄和初?”裕王唤他。
在皇城探事司这么多年,庄和初一直很信任自己随时适应新身份的能力,也就是俗话说的做什么像什么。修成这番本事,靠的是常日对身边一切人与事不懈的观察与积累,以及对自己每一寸身心的深入了解。
直至此刻,庄和初才突然发觉,他对这世间的观察还远不够细,积累还远不够多,对自我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入……
至少,他从未设想过,有生之年,有朝一日,他会突然成为刚与他义绝的妻子的……姘头。
他写给梅重九的书稿都不敢这么编。
“我——”庄和初一面疾速打着腹稿,一面谨慎开口,还没起头,已被千钟截过话去。
“爹您——”
萧明宣忍无可忍,“叫父王。”
“父王您可是我白纸黑字写在宗册上的亲爹呀!”
“……”
千钟声泪俱下,“事到如今,您要罚我,我认,这事,起先……确实是我勾引他的。但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啊!他读书多,见识多,要论罪过,他的罪过也不比我少,凭什么就让他射我的脑袋呀!”
习习夜风里,一众裕王府侍卫一丝都不敢动,静得好像一排排栩栩如生的石俑。
庄和初刚打出的半截腹稿也在腹中默默撕了个粉碎。
一时间夜幕之下,演武场中,只有一道满是委屈的抽噎声。
萧明宣默然在茶案旁落座,拿起那半盏凉透的茶一口闷下去,好一阵,那冲顶的翻沸缓下些了,才缓缓挤出一问:“是你在御前提的与他夫妻义绝,你又去……勾引他?”
千钟抹了把泪,抽抽搭搭道:“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怕跟您说个老实话……我俩成亲,虽是您亲自保的媒,可那会儿,我跟他才成亲多久啊,他一下子犯了那滔天大罪,这搁到谁身上都不情愿受他牵连呀……”
顿了顿,见那座上的人没驳斥她,千钟又抽搭两声,话音使劲儿往委屈里转了转。
“后来,这不是都弄清楚了吗,他也是受害的,没那么大罪过……您瞧瞧,他长得多好,脾气好,学问也好,还懂得一堆过日子的花样儿。您是没跟他处过,您要跟他处久了肯定也舍不得——”
“别东拉西扯。”座上的人脸色沉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了。
千钟忙又就地一伏,“我知错了!我也是想着,我俩是您给保的媒,您铁定乐意让我俩在一起过。而且……我知道,您心善,最愿意成全这种缘分。”
说着,千钟略略抬头,朝送来她后就默然退至一旁的那道身影一觑,愈发委屈道:“以前那位金统领,他还活着的时候,和苏姑姑做姘头,您就成全他们了呀。”
忽听话头扯到自己身上,苏绾绾一惊,转眸间正撞见裕王向她投来的目光,面色一变,忙也跪上前来。
千钟也不容她道罪还是辩驳,只径自俯首向座上人道:“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沉、沉迷美色,荒淫无度,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胡乱抓出几个约莫是说这些意思的坏词往自己身上敛了敛,千钟又话音一转道:“但今日是大好的日子,您要是想结个善缘,成全了我俩,我一定给您床前尽孝,养老送终!”
“……”
庄和初还是没充分适应这个新身份,但眼下事态之紧迫,他若再不开个口,怕是文曲星下凡也难兜住这出戏码了。
是以裕王脸色才又一沉,就见已呆立半晌的那个“美色”并排跪了过来。
“王爷睿见,卑职从未受郡主勾引。”庄和初凛然正色道,“无论郡主作何想……卑职所行之事,皆乃心意所使。虽知此行有悖礼法,天理难容,奈何情根深种,无法自拔,无论郡主弃我多少次,但得一瞬垂青,卑职九死不悔,听凭王爷发落。”
“……”
一个衣衫不整,一个哭哭啼啼,萧明宣直觉得脑壳里炸开了一个马蜂窝,嗡然响了好一阵,才陡然回想起来,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大晚上坐在寒风里听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
萧明宣神色一定,寒着脸缓缓起身,“有夫妻前缘在,又两厢情愿,庄和初,你若能一次射准,你们的事……就当女娲娘娘点头了。若有偏失,那就看你们下辈子的缘分了。”
庄和初微一怔,没动身,只颔首道:“郡主千金之躯,不可涉险。”
“怎么,你没把握射中?”
庄和初仍不动,“与把握无关。卑职之责,既在护卫裕王府安全,便也有责竭尽所能不使郡主置身于任何险地。”
萧明宣默然片刻,忽一笑,“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千钟一愣,折腾这一顿子,就是为的这个?
不待她再细想,萧明宣已令道:“苏绾绾,你先带郡主去吧。”
苏绾绾应声起身,又搀了千钟起来,千钟心里有道朦胧的疑影,一时间却也说不清是什么,到底有模有样地抽噎着行了告退礼,随着苏绾绾的引的方向,朝演武场下退去。
行出几步,千钟才忽地醒觉哪里不对。
苏绾绾没有拿她来时擎的灯笼。
演武场间的光亮几乎都集中在茶座那一处,离开几步,没有掌灯,便觉得越走眼前越是昏黑。
千钟迟疑间脚步刚刚一缓,忽觉随在她半步之后的那道身影一闪。
一阵凉风自耳际掠过,刷一声轻响间,只觉眼前一道银光乍现,下一瞬,顿觉颈间横来一痕冰凉。
苏绾绾朝那兵器架子动身时,庄和初已有觉察。
只可惜,他还跪着。
纵是觉察的瞬间便起身,还是迟了。
裕王一把扣在他腕上,将他留在原地。
“你看,因你失察,郡主遭人掳劫,危在旦夕,你身为裕王府侍卫统领,是不是有责将她毫发无伤地救回来?”
萧明宣悠悠说罢,又朝前略略倾近些,将浸在森然冷笑之中的话音压得极低,徐徐送进手上人的耳中。
“苏绾绾是什么人,你清楚,她活一天,你就一天不得安宁。这是本王赏你的上任礼,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亲手了结这宗麻烦了。”
庄和初目光一震,萧明宣已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扬声道:“你若没有把握,无妨,那就由本王先来试试运气吧。”
萧明宣说着,朝旁一伸手,便有侍卫会意上前,为他拾起庄和初适才跪拜时搁下的弓箭,奉上前来。
庄和初抢先一把按住。
“郡主……”庄和初夺下弓箭,转望向被制在寒刃下的人,轻轻问,“郡主,还要我吗?”
千钟一怔,忽地明白这话的意思,被那冰冷的锋刃贴着,不便点头,索性直着脖子扬声道:“天地为证,我父王说话算数,只要你救下我,咱们往后就是女娲娘娘点了头的姘头!”
庄和初轻笑,“好。”
庄大人:出门在外身份是千钟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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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第 20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