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一箭正中靶心,也引出“啪”的一声炸响。
不见大皇子射中靶心时的漫天璀璨金光,只有一股蓦然腾起的白烟。
那道擎靶的身影瞬间没入一片云缭雾绕。
一阵意外的惊诧声间,没待有人反应,裕王已眸光一寒,向万喜厉叱道:“这是怎么回事!何人保管的箭靶?祭礼上弄出这一团晦气的云烟,是咒大雍江山气数将尽吗?”
“不不……”万喜一阵头皮发麻。
戏唱到这一折上,不必有什么凭据,只凭这些年在宫里当差修炼出的直觉,万喜也有十足把握,裕王是早已知晓这只靶子里会冒出些什么,才闹了这一大出。
不是万喜被这位阎王吓怕了,硬要长他的志气,只是……
昨日大皇子到御前提起要在燕射场上当众做这么一出来压一压裕王气焰时,明明白白说的,就是“气数将尽”这个字眼,只不过是用在裕王身上的罢了。
昨日在旁听差的就只万喜一人,他当时听着,只觉着大皇子到底年轻气盛,琢磨起这些名头来,还是一股子叫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
不过,有皇后在旁明着暗着推助了几句,圣意一动,就把这差事派到了他头上。
既是正经皇差,万喜丝毫未敢怠慢,精心挑了稳妥的人,只慎重地做了必要的交代,那些什么“气数将尽”的话,已然烂他在肚子里了。
怎么就漏到了裕王的耳朵里?
不是他,但不管怎么看,最可疑的也就是他。
那搞出这要命点子的人,这会儿是一句也不提前日那些豪言壮语了。
“这……这怎会——”眼见御驾也意味深长地转朝他看来,万喜顿感遍体生寒,浑身汗毛倒竖,急忙开口间,尖细的话音泛起惊惶的细颤,还是尽力寻出个说辞。
“陛下、陛下明鉴,定是这机簧细巧,不禁大力磕碰,适才王爷神武一箭,把这机簧震破了胆。”
裕王“呵”地干笑一声,“这么说,倒是本王的罪过了。”
“奴婢不敢——”
“陛下!”不等万喜再分辩,那亲手射出这股要命白烟的人把弓一搁,拜上前来,“我听着,万公公是想说,这事不是个罪过,是祥瑞。”
万喜心头一抖,祥瑞?瑞在哪?
千钟也没容他多想,“我猜着,万公公的意思是,不管从前有什么云迷雾罩的,都叫我父王这一箭震得个云开雾散,往后咱们朝廷就只有祥云瑞气,朗朗青天!”
不管朝廷的天朗没朗,万喜那刚刚还一片愁云惨雾的眉眼是一下子明朗起来了。
是了,叫那晦气意头先入为主,脑筋都滞涩了,谁说云烟就一定是个坏东西,万喜连声道:“是是……奴婢笨嘴拙舌,还是郡主说得明白!”
一直默然一旁的皇后也温声笑道:“郡主七窍玲珑,不枉裕王如此看中。”
裕王轻哼一声,没再接话,目光自万喜身上不冷不热地撇开,也算是揭过了这篇。
皇后道罢,转眸朝靶处看去,那未得吩咐的人还在擎着靶子,寸步未移,那股挑起这一阵子是非的白烟已随风散尽,只在他那身黑色的公服上留下些刺眼的白色污痕。
皇后面露不忍,低声道:“这祥瑞,庄统领也有苦劳,陛下且容他退下整理一二,再回来当差吧。”
萧承泽也微微眯眼看去。
那人一身缁衣站在晴明天光下,这么远远看去,好像一道没有明确面貌的影子。他当书生的时候像书生,当兵刃的时候像兵刃,当鹰犬,又很有些鹰犬的样子。
多看两眼,萧承泽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令人不适的凉意——这人真正的面孔,或许连他也从未见过。
萧承泽面上波澜不兴,淡淡应了一声,万喜正要张罗着唤人,皇后已唤过随在身旁的瞿姑姑,差她去了。
“庄统领有伤在身,务必仔细着些。”瞿姑姑去前,皇后又低低嘱咐了一声。
纵是再低声,皇后如此明晃晃的抬举也是分毫不落地看进睽睽众目之中的,不过转眼之间,那些落在庄和初身上的不善目光便都收敛了许多。
天子首射毕,裕王也作以百官之首开了头,再往后,便是宗亲重臣们在这前殿分组结对比射,皇后则主持命妇贵女们去后苑投壶。
前头这些风波虽又大又险,但千钟这趟来,揣在心头最紧要处的,还是这场投壶。
一到节庆日子,皇城夜市上常有玩投壶的摊子,千钟没少见过,可这天家节庆日子里贵女们玩的投壶,与那燕射一样,个中花样和街上见的全然不同。
这里投壶用的不是箭矢,是一支支精巧的绢花枝,枝头上栩栩如生的花瓣上尽是细密的金丝银线,由女使们捧着呈过来时,随着她们脚步微颤,溢彩流光,顿觉天地间刚刚冒头的春意一下子浓了一抹。
壶也不寻常,是个青玉壶,玉质莹润,在天光底下通身透亮,让人瞧着就不敢使大劲儿磕碰了它。
一人三支,两人成组,两组为竞。
“就以裕王府与晋国公府各领一组,为首开赛吧。”一切安顿罢,皇后看向站在前列的千钟与秦令宜,和颜悦色道,“你二人再各择一人,与自己成组便是。”
如此安排,用意一目了然。
适才裕王和晋国公起争执,皇后许是顾念着教导大皇子的旧情,关照了裕王门下无辜受累的那位庄统领,算是给足了裕王面子,但如今大皇子在朝依仗的毕竟是晋国公,皇后总要寻个机会再为晋国公府找补回来。
说是让她们二人自己择人成组,可有皇后这道心意摆在这里,便是那些家门受裕王荫庇的,也不敢轻易出头,惹祸上身。
一众贵女正小心地掂量着,秦令宜已稳步上前,盈盈行了礼,道:“臣女已择好了。请皇后娘娘准允,臣女同裕王府郡主结为一组。”
众贵女讶然怔愣,这算怎么个组法?
皇后描画柔和的眉头也不禁跳了一跳,开口依旧和颜悦色,半开玩笑道:“你何时同裕王府郡主结了这样深的情谊?竟从未向本宫提过。”
“臣女不是为情谊,是为公允。”秦令宜颔首,不疾不徐道,“适才见识了郡主奉旨习武练就的卓绝箭术,想来投壶一事对郡主也不在话下。众姐妹素以修习诗书女红为多,武艺上少有能与郡主比肩者。娘娘知道的,臣女自幼习投壶之术,至今不得要领,每每十不中一,由臣女和郡主成组,狠狠拖一下她的后腿,对其他姐妹才算公平。”
皇后被她这最后一句逗出笑来,“晋国公府好教养,令宜自小眼界不俗,最识大体。你用心良苦,本宫自是乐意成全。郡主可有异议?”
千钟忙道:“我是第一回比试这个,能有令宜娘子指点,求之不得。”
皇后道了声好,又亲自在众贵女中点出两人,结作与她们比试的另一组。两组就位,备好的花枝呈上,便有琴箫伴乐声起。
不同燕射场上的或紧张或轻快,入耳只有悠扬轻缓,令人心安神宁。
首射为尊,在这里也是一样,裕王府与晋国公府之间的尊卑自不必说,但千钟为难地说自己委实不会这个,请秦令宜先投,她在旁看着学学。
秦令宜说自己也不擅长此道,却也没多推让,挑出个花枝,有模有样地比划两下,郑重扬手一投,差之千里。
计数的女使报了一声零算。
一旁另一组首投即中,得了十算。
这厢轮到千钟,千钟状似懵懂地拨弄着那一簇花枝,秦令宜会意凑上前来,帮她择选了一支,千钟接过花枝,低低道了声谢。
“多谢令宜娘子成全。”
秦令宜一听便知她是谢的什么。
当日千钟携礼登门,她说自己对裕王行径深恶痛疾,定不让她如愿,千钟只怔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话意,转道是请托她在今日这场投壶上一定与她竞个高低,让裕王府和晋国公府赛个你死我活。
反过来听,这请托的原意就该是希望她们不要在今日这投壶场上针锋相对。
秦令宜自请与她结作一组,便是在这事上成全她了。
“郡主谢得有些早了。”秦令宜引着她到界线前,浅浅笑着,低声道,“就算你我结成一组,依旧是你投你的,我投我的,照样可以竞个高低。”
说着,秦令宜在侧后方半环过她,一手执了千钟攥握花枝的手,纠正着指点道:“投壶不同射箭,需得全身放松,莫要紧绷,握处定要在花枝重心,让花枝引着你的手投出去。”
头头是道,千钟听得诧异,“你这么懂门道,怎会投不中呀?”
秦令宜笑而不语,放了她的手,为她让出个足够施展的空处。
千钟不再追问,执着那花枝瞄准壶口,又正了正位置,而后轻盈投出——
秦令宜目光倏然一动。
就算悟性再高,在第一次做尝试的事上,总该还是有些生涩的迹象,可她一举一动间从容自在,虽不张扬,却比张扬更显老练。
秦令宜忽地回过味来。
她既早知有比试投壶这一桩,也料到必不会风平浪静,还特意为此登门请托,又怎么可能事先毫无准备?
她不是不会。
只是太会藏,藏得比她更像那么回事。
花枝悠然划过,“当啷”一声,正入壶口。
“入壶,得一算。”女使唱报。
千钟朝她转回身时,眼尾光明正大地扬着一道狡黠的笑意,“令宜娘子要改主意,想比个高低,我也保管让你比到尽兴。”
秦令宜莞尔而笑,“不算改主意,只是,我要添个条件。”
条件?千钟一怔,旋即想起自己登门时带去的那份大礼,压低声道:“是要《四海苍生志》后面的章回吗?这个好说,不过,庄大人现下在裕王跟前当差,身不由己,得多容他些日子。”
秦令宜笑笑,转手挑了自己的花枝,目光抬起时,在千钟耳际处略略一停。
与她离得稍远些时,只觉这副珍珠耳坠贵气又灵动,与她一身装扮甚是相宜,离近了才看得出,这耳坠在佩戴方式上还有一番机巧。
“看得出,庄大人对郡主定是有求必应的,但我的条件不是这个。我对他的书稿已没有兴趣了。”
好端端的,怎会说没兴趣就没兴趣了?
千钟追在她身旁,小声试探问:“之前那三个章回,不好看吗?”
秦令宜缓步就位,对着壶口认真瞄了一阵,郑重一投,又是零算。
“那三个章回,我也没看。”悠扬的琴箫乐声里,秦令宜轻轻缓缓道,“第一次听梅先生说书,我便好奇,一位出身宁州小户且自幼双目失明的人,如何能将这世间观察得如此细腻?又是受教于哪位高人门下,怎样读的书,悟的道,才练就这般精妙的笔法,将圣贤大道了无痕迹地化进故事里?自得知这些书稿是庄大人的手笔,我就明白了。这是庄大人的善心,也是他的野心。”
千钟听得有些糊涂,秦令宜却话止于此,一面替她拣出下一投的花枝,一面轻描淡写地作结,“解了这疑团,我想听的故事就已算是圆满结局了。”
既是在得知书稿是庄和初写的之后,就对这些没了兴趣,她那日拿着书稿去见她,她却还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那便是说,秦令宜那日的兴致也不在这些书稿,而是在她。
千钟思量片刻,不作追问,执了她的第二支花枝去投,又稳稳入壶,得了一算。
“那令宜娘子说的条件,是什么?”
“我想请郡主向庄大人传个话。”
向庄和初传话?千钟一怔,“什么话?”
秦令宜一时没答,捉起她的最后一支花枝,朝一旁的那组望了望。
皇后挑出成组的这二人都只有十三四的年纪,看着眼生,该是年后刚到了奉旨参加这些庆仪的岁数,头一次做这样的比试。
两人显见着没做太多思虑,手很快,首投得中之后又是一串连进,第五投已毕,最后一投再入,就是六连中了。
首投得中是计十算,之后每一投入壶,计一算,首投末投皆中,最后还有额外八算的奖励,算下来就是二十三算。
就算她们最后一投不中,总计也有十四算。
她与千钟这组,现下只有千钟入壶的两算,若她这投不中,千钟最后一支入壶,再加上首投不入末投入的折半奖励四算,总共满打满算就只有七算。
被秦令宜一眼望来,两个正为接连得中而兴奋着的小姑娘才陡然觉出有些不对。
她们好像要赢了……
还至少赢出眼下朝中权势最盛的两个门户一倍之数。
不知晋国公府会不会计较这些,但是叫裕王府折了面子,是个什么下场,她们刚刚可是亲眼见识过了。
那刚信心满满捉起最后一支花枝的小姑娘已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得可怜。
秦令宜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轻捋了捋自己手上的花枝,低低答了千钟适才的问话。
“我看得清,你和庄大人虽进了裕王的门庭,与他却不是同心同德,若说你们是为了大皇子而到裕王身边去当细作,倒更可信些。不过,连我都看得分明,裕王又为何会留你们在近身处,我还参悟不透,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我们结对协力而战,不止今日。”
这话远比她评说庄和初的那些要好懂得多,千钟一过耳便明白,不禁一惊。
秦令宜目不斜视,执花枝瞄着那玉壶,与琴箫声几乎一般高低地轻轻道:“你在裕王府若有什么难处,尽可借我之力,凡我力所能及,定全力以赴。自然,我若有需要,也望你能不辞劳苦,助一臂之力。”
话音落,花枝一掷而出,落处仍偏离壶口,却是准准直入一侧壶耳。
女使微一惊,才唱报道:“贯耳,得十算。”
另一组的小姑娘好生松了口气。
秦令宜扬起满面惊喜,转身朝座上凤驾拜道:“托皇后娘娘与郡主的福,今日竟叫我撞上了这样的好运气!”
得了皇后两声夸赞,秦令宜才又转回身去,帮千钟取了那最后一支花枝。
如此,只要千钟照旧一投入壶,她们便能有十七算了,另一组只需将这最后一支往偏里投一投,就能以十四算的微小差距不失体面地败给她们。
若千钟失手不中,以总共十二算败下来,就免不得要起波澜了。
千钟将这决算不知多少人运数的花枝接到手上,一时没动,只轻声问身边人:“你想对付裕王?”
“我只盼大皇子万事顺遂,平安无虞。”秦令宜缓声道,“如今大皇子同晋国公府已是休戚与共,大皇子的运数,就是晋国公府的运数。晋国公府的运数,就是我的运数。郡主是运数昌旺之人,我想沾一点光。请郡主传给庄大人的话,便是我与郡主结对的诚意。”
千钟默然看着手中花枝,眉目隐现一丝为难之色,秦令宜还没思量清这一丝为难源自何处,忽听一旁传来一阵近乎凄惨的惊呼声。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投偏一点……”另一组担当最后一投的小姑娘手上已空,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光天化日下活见了鬼似的,面色一片煞白。
她的最后一投,因着这一点偏斜,恰恰正入壶耳。
“贯耳,得十算。”另一组负责计数的女使唱报道,“首投末投皆入壶,奖八算。总计合三十二算。”
三十二算。
秦令宜心头微紧,这样的差池实在出乎意料,就算千钟这一投也得个十算的贯耳,加末投奖的四算,她们也只能得二十六算。
除非……
千钟看看那两个已吓得面无人色、簌簌发抖的小姑娘,又使余光瞄了瞄座上的凤驾,走到界线处,定心凝神,抬手一投。
一投入壶。
眼见千钟投出的花枝准准没入壶口,两个小姑娘浑身一软,就在几乎软跪下去时,忽见那入壶的花枝触底之后卸力未尽,复又高高弹起,再次准准坠入壶口——
当啷——当啷,两声脆响。
连计数的女使都惊得顿了片刻,才唱报道:“郡主投得一记骁箭,计二十算。末投入壶,奖四算。总计合三十六算。裕王府与晋国公府胜。”
千钟转身便拜,“谢女娲娘娘保佑!谢皇后娘娘赐福!也谢令宜娘子赐教。”
“甚是精彩。”皇后弯着笑道。
两个小姑娘仿若在鬼门关前接到阎王殿的赦令,恍惚回神,激动得尖呼出声,才呼出半声,忽又想起这是在凤驾之前,不敢失仪,忙又收敛起来。
众贵女中渐次响起的赞叹声覆过了那清雅悠扬的琴箫演奏。
“好,”千钟在这一片五味杂陈的贺声里对与她并肩退场的秦令宜道,“我答应你。”
千钟:《我在运动会上靠算数救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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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第 20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