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雪后初霁。
宣政殿内,百官依序而立。易焕高坐于凤座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韩珲已被崔式安排,换上了一身内侍的服饰,面上则覆了一副银白面具,垂首静立在御座一侧不起眼的阴影里。
只是镣铐虽已除去,但长期羁押的虚弱,也只能慢慢修养调理了。
祁孟立于百官之首,身着大凰台紫金官袍,气度沉凝。她并未立即提及昨日刺杀之事,而是先呈上了几份关乎赋税、边境军报的奏章,条分缕析,处置得当,一派忠臣能吏的模样。
易焕耐心听着,偶尔发问,言辞间对祁孟多有倚重,全然一副信赖有加的姿态。
直到政务商议将近尾声,祁孟才话锋一转,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陛下,昨日登基大典,竟有狂徒惊扰圣驾,实乃臣等失职,护卫不力。
臣已责令有司严查,作乱者并非旁人,正是已故叛贼,皇长女易珩的残余党羽。
其党羽潜藏之深、图谋之恶,实乃心腹大患!请陛下即刻下旨,彻底肃清易珩余孽,以安朝堂、以慰万民!”
她语气沉痛,仿佛真心为此事感到愤怒与后怕。
易焕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余悸与宽和:“老师言重了。逆贼伏诛,乃是天佑璇玑。何况,昨日不过一人行刺,想来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垂死挣扎罢了。老师不必过于自责,以免劳累伤身。”
祁孟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顺势接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如此宽仁,实乃万民之福。”
话音落下,宣政殿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
百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轻易接话。
就连易焕也不免腹诽。
真是稀奇,祁孟今日竟这般好说话。
果不其然,下一秒,祁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恳切:
“陛下仁德,体恤臣下,臣感激涕零。然则,陛下初登大宝,宫闱空虚,凤君之位久悬,不仅于礼不合,更令天下臣民心生不安……,恐非社稷之福啊。”
易焕心中冷笑,原来真正的意图竟是这。
母皇和皇姐们尸骨未寒,她竟还要去选男人,祁孟这是想让她赶紧生下女儿,着急换一个更好掌握的傀儡呢。
她方才拒了肃清皇姐手下的命令,当下却是不好再驳了她的面子。
见她不语,祁孟再次微微躬身,语气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臣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尽早下旨遴选凤君,充实后宫,以定国本。”
此言一出,殿内愈发安静,不少官员悄悄抬眼,观察着女皇的反应。
谁都清楚,这“遴选凤君”背后,牵涉的是未来国丈的地位,以及更深层次的权力格局洗牌。
祁孟此举,无疑是想要进一步巩固自己对年轻女皇的控制。
“大凰台,您如此行事,未免荒唐!”天官掌司林其正冷哼出声,愤然出列,朝易焕行了一礼,“先帝与众皇女新丧未久,便谈论陛下娶亲之事,怕是于礼不合!”
祁孟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人出面反驳,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权威,“先帝与诸位殿下在天之灵,亦盼着陛下早日开枝散叶,稳固江山。礼法规矩皆是为人服务,陛下仁孝,天下皆知,些许变通,无人会置喙。林掌司应当多替陛下着想。”
“你!”林其正气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朝堂之上,空气再次凝固。
林其正被祁孟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堵得面色铁青,却又碍于对方权势,一时难以找到更犀利的言辞反驳。
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见祁孟态度坚决,似乎倾向于支持选秀。
易焕端坐于凤座之上,冕旒后的目光扫过下方众臣,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心知,祁孟这是借题发挥。
遴选后宫的目的不过一个,让她生下一个小傀儡,便可以料理了她这个大傀儡。
若此时强硬拒绝,反倒被祁孟架住,不仅会显得她不恤臣意、不顾国本,更可能激化矛盾,让祁孟狗急跳墙。
就在这僵持之际,易焕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侧阴影中,那个戴着银白面具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韩珲似乎微微抬了抬头,视线飞快地扫过祁孟和林其正,随即又恢复了垂首恭立的姿态。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闪电划过易焕的心头。
她忽然想起昨日与韩珲的对话,想起她眼中那份不甘与审视。
易焕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心知自己也是时候开口了,总不能让她这个外人看了笑话。
易焕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
“老师与林爱卿所言,皆有道理。”她缓缓说道,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先帝与皇姐们新丧,朕心甚痛,本无意于此。然,老师忧心国本,句句恳切,朕亦不能因私废公。”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祁孟,语气变得柔和却带着深意:“既然老师认为选秀势在必行,那便依老师所言。只是……”
易焕话锋一转:“遴选凤君,关乎国体,非同儿戏。若按旧例,由礼部与内廷操办,难免劳师动众,且易生弊端。朕倒有个想法。”
百官皆屏息凝神,连祁孟也微微蹙眉,等待着易焕的下文。
“此次选秀,不必广选天下,以免惊扰百姓。”易焕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就在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子弟中,择适龄且品行端方者,由朕亲自考校。一来,可示朕对众卿家的信任与恩宠;二来,规模可控,不至过于奢靡,也算全了朕对先人的哀思。”
“诸位,以为如何?”
祁孟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她没想到易焕会如此“顺从”,却又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妥协实则暗藏玄机的方案。
在京中高门子弟中挑选,确实能快速稳定人心,但也意味着竞争将更为激烈,她祁家未必能独占鳌头。
“陛下圣明!”不等祁孟细想,一些家中恰好有适龄子弟的官员已面露喜色,纷纷出列表态支持。
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让家族更上一层的机遇。
祁孟权衡片刻,心知若再反对,便是明目张胆地要操控后宫人选,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她只得躬身道:“陛下思虑周全,体恤臣下,臣无异议。只是这考校之法,还需细细斟酌,以免有失公允。”
“这是自然。”易焕淡淡应道,“具体章程,便由春官掌司苏瑛会同……天官掌司林其正共同拟定,再报于朕决断。”
她刻意点了林其正的名,既是分化,也是制衡。
祁孟心下冷哼。
这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热,便想制衡朝局,还真是心急,待她产下新帝,有她好果子吃。
“臣,领旨。”林其正虽然对选秀本身仍有微词,但见陛下将拟定规则之责交予自己,显然有制衡祁孟之意,便也压下不满,躬身领命。
祁孟深深看了易焕一眼,不再多言。
“若无事,便退朝吧。”易焕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
“退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依次退出宣政殿。
祁孟走在最前面,面色平静,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如何在有限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