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焕没有立刻起身。
她高坐于凤座之上,指尖抵着眉心,方才在朝堂上与祁孟周旋的疲惫,此刻才一点点从紧绷的神经渗透出来。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侧阴影处。
韩珲不曾动弹分毫,静立如雕塑。
红色的内侍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她的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殿内韩珲肩头未化的雪花,想起镣铐在她腕间留下的深痕……
易焕没有说什么,只对着一旁的崔式道:“回吧。”
崔式低声应诺,上前一步,虚扶着易焕的手臂。
易焕借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殿内光线下沉沉流转。
銮驾早已在殿外等候。
易焕步入辇中,厚重的帘幕垂下,隔绝了外界。
她抬眼看向那抹红色的身影,却恰巧看到,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正透过面具的缝隙,无声地回望着她。
易焕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如常。她移开视线,任由玉辇在寂静的宫道上平稳前行。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吱呀声,与辇内熏香的暖意交织,催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回到未央宫,宫人早已备好温热的参汤和精致的点心。
易焕挥退侍从,只留下崔式和韩珲。
她褪下繁重的冕服,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慢慢啜饮着参汤。暖意顺着喉咙滑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朝堂上带来的寒意。
“坐下一起吃吧。”易焕先是抬眼看向崔式,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后又低下了头。
崔式依言在稍远些的绣墩上坐下,随后热情地招呼韩珲,“来来来,韩将军,一起啊。”
话音落下,易焕也放下手中的甜白瓷盏,盏底与紫檀木小几轻轻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她看向韩珲,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崔式既如此说了,就坐下吧。”
韩珲微微一怔,她早已习惯这个时代的规矩,乍一看崔式与天子同席而食的动作,面具下的眼眸动了动。
挣扎了一会,她终是依言走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只是脊背依旧挺直。
“先用些热粥,暖暖胃。”易焕又道。
韩珲看着面前那碗熬得糯烂的米粥,升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具下方的视线。她迟疑着,没有动作。
“怎么?”易焕挑眉,“怕朕下毒?”
韩珲摇头,终于抬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动作略显僵硬地拿起了调羹。
易焕这才又端起自己的参汤,慢慢喝着,目光却未曾完全离开韩珲。
她注意到韩珲拿着调羹的手指关节处有些细小的伤痕和冻疮,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颓靡之气。
“崔式,”易焕忽然开口,“去将前几日番邦进贡的那盒玉肌膏取来。”
崔式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精巧的白玉盒。
易焕将玉膏放在韩珲手边:“这膏药活血生肌,对陈年旧伤和冻疮有奇效。你手上的伤,仔细涂一涂。”
韩珲握着调羹的手顿住了。
她抬眼看向易焕。
年轻的女帝神情平静,窗外的雪光映照着她的侧脸,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柔和。
“陛下……”韩珲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必如此。”
“好歹是朕身边的人,这个样子被外人瞧见,还以为朕苛待了你。”易焕的语气依旧平淡,“别整日里病殃殃的,朕看着倒胃口。”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不知为何,韩珲听着,心里反而暖和了一些。
她低下头,看着那盒温润的白玉膏,终是低声道:“……谢陛下。”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微的进食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待吃完以后,韩珲放下碗筷,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这才直入主题道:
“我还以为陛下留下我,是要继续昨日的话题。”
“朕说了给你时间考虑。”易焕顿了顿,面色依旧不动声色,不过以退为进的招数罢了,若是皇姐做,定然比她厉害多了。
韩珲沉默了。
今日她也观察了一下,这位年轻女帝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为艰难,但她的能力却毋庸置疑,是个值得投注的人。
只是她已经被伤了一次了,不敢再赌。
易焕并不为难她,状似无意地说道,“你身上的伤有些严重,正好后日无事,带你去见一个人吧,她也许能根治。”
“见谁?”韩珲问道。
“你未必听过她的名字,她叫典途安。”易焕,“此人医术不错,曾受朕皇姐大恩,常年隐居在京郊,若换了旁人,朕不放心。”
韩珲回忆了一下——
典途安……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确实陌生,不过既然易焕提起,想来也不是寻常人。
韩珲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多谢。”
这就算是应下了。
“好。”易焕不再多言,起身走向书案,“后日清晨,朕会安排。”
她拿起一份奏折,似乎准备开始处理政务,俨然一副送客的姿态。
韩珲沉默地站起身,对着易焕的背影微微躬身,默默退出了未央宫。
殿门合上,隔绝了那道孤峭的身影。
崔式这才上前,低声禀报:“陛下,已按您的吩咐,加派了人手看管君乐师,那边来人说,君乐师今日出宫,见了…见了……昔年皇太女的近臣。”
易焕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缓缓抬眸,眼底寒意凛冽,“这么说,你怀疑登基那日的刺客,是他干的。”
“臣只是怀疑。”崔式没有反驳。
“他见了谁?”
“是...前太女少师,苏文茵。”崔式声音压得更低,“就在城南的听雪楼,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看来朕这位乐师,比朕想的还要忙碌。”易焕眼底划过一丝杀意。
苏文茵——那个曾经在朝堂上力挺皇姐,甚至不惜以死相谏的老臣。皇姐死后,她便称病告老,深居简出。
如今竟会私下会见君之意...…此事他若不能解释清楚,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她也不敢用。
易焕冷笑一声,吩咐道:
“安排一下,今夜让君之意侍寝。”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