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很快被清理干净。
登基大典终于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落下帷幕。
銮驾返回宫城的路上,雪下得更大了些。
易焕独自坐在宽大的玉辇内,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喧嚣,也隔绝了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
她缓缓向后靠去,闭上了眼。
仅仅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母皇、失去了大皇姐,甚至不得不杀掉剩下的姐姐们。
刚刚那个行刺之人虽然一直低着脑袋,但最后刺向自己时的那张脸,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魏荞,大皇姐身边的暗卫。
她们想必已经恨透了自己。
毕竟如今世人眼里,她易焕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不惜伏低做小,毒杀亲姊。
哪怕真的到了九泉之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见皇姐。
“陛下,宫门到了。” 辇外,是御前尚宫崔式清冷的声音。
易焕睁开眼,眼底已变得沉静。她扶着女官的手步下玉辇,换乘步辇,朝着深宫内苑行去。
积雪被宫人仔细扫至道旁,露出湿滑的青石板路。步辇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宫道上回荡,衬得这九重宫阙愈发空旷寂寥。
她没有回日常起居的未央宫,而是径直去了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宣政殿后殿,她的新书房。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易焕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崔式一人伺候。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以及雪中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
“崔式,”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崔式躬身,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祈小姐救驾及时,祁大人教女有方,陛下赏赐得体。”
易焕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好一个‘救驾及时’,‘教女有方’。”
崔式的头垂的更低,不敢言语。
见她这般,易焕也不再发难,这怒火发向自己人,也是伤了和气,她揉了揉太阳穴,稍稍调整了一下思绪。
祈夏这一出,她倒是没有想到,也不知道君之意这厮是何时勾引的祈夏,她冷下了脸,“君之意那边如何?”
崔式沉默片刻,有些拿不准陛下的态度,但还是低声道:“君乐师今日心情不错,带着几名新入宫的乐师重谱旧曲,除此之外,倒是没做旁的什么。”
易焕没有立刻接话。
君之意这人,以前以为他闲云野鹤,不问世事,也算配得上皇姐,却不想皇姐一朝身死,他便立刻倒戈自己,甚至自荐枕席。
呵,还真是一个“忠贞”之人!
若不是这场宫变,她甚至不知道君之意与宫中旧人、乃至一些看似中立的清流官员,皆有隐秘联系。
只凭这一点,易焕就不能不防,但至少她知道,在她扳倒祁孟,彻底掌权之前,君之意便不会背叛自己。
易焕沉吟片刻,下令道,“暗中加派人手,朕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是。”崔式领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名小内侍在门外低声禀报:“陛下,韩珲,已在殿外候旨。”
易焕眸光一凝。
韩珲……她差点忘了。
“带她进来。”易焕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
殿门被轻轻推开,风雪裹挟着一道孤峭的身影卷入殿内。
韩珲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戎装,肩头落满了未化的雪花。她带着镣铐,一步一步地走进殿内,带来一股来自牢狱和风雪的凛冽寒气,就这样站在了璇玑国新君的面前。
那双眼如同雪原上孤狼的眼,锐利、沉静,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平等的漠然。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易焕竟有些不知所措。
说来也可笑,哪怕她已经成为璇玑国的新君,但境遇,却好像与这个沦为阶下囚的“将军”,也没有什么不同。
当下,南有大靖,虎视眈眈,而北方金帐汗国,更是恨不得在璇玑的身上撕咬下来一块肉。
与璇玑女子掌权的局势不同,大靖是男子当权。
而这个韩珲,却以女子之身成为了大靖的将军。
是的,女子之身。
但韩珲被她俘虏以前,一直是男子身份,靠着女扮男装骗过了那些南靖人,此番若不是因为自己人背叛,被璇玑俘虏,只怕她依旧以为,南靖那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是个男人。
易焕压下心头那丝因同病相怜而生出的荒谬悸动,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属于帝王的疏离与威仪:
“韩将军,不怕朕杀了你?”
“那就请陛下下令。”韩珲抬眼,目光直直撞上易焕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让罪将引颈就戮。”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崔式站在易焕身侧,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软剑的剑柄。
易焕看着韩珲,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求死的漠然。她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不怕死。
用死亡来威胁一个不怕死的人,毫无意义。
“死,很容易。”
易焕缓缓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向韩珲。玄色的冕服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韩将军甘心就这么死去吗?死在异国他乡,背负着叛国的污名,而真正害你至此的人,却在南靖继续享受着高官厚禄?”
韩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易焕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刺。
但她依旧不肯承认,继续说道:“陛下对我的遭遇,倒是了解得很。”
韩珲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易焕捕捉到了她的松动。
“朕不仅了解你的遭遇,”易焕在韩珲面前三步远处站定,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朕还知道,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在南靖已是十恶不赦之罪。即便朕放你回去,南靖朝廷,乃至你誓死效忠的靖安帝,会如何对待一个‘欺君’的‘女人’?”
“女人”二字,被易焕刻意加重。她看到韩珲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指节泛白。
这是韩珲自进殿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陛下究竟想说什么?”韩珲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波澜,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句话里,在隐隐期待些什么。
易焕转过身,重新走向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飞雪,声音清冷而充满诱惑:
“韩将军,你不觉得很可笑么,在南靖你需要背负生命危险,靠欺骗得来的地位,在璇玑却可以光明正大的得到,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你洗刷冤屈、甚至向背叛你的人复仇的机会。”
她顿了顿,缓缓回身,目光如炬,锁定在韩珲身上:
“留在璇玑,为朕效力。”
韩珲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深深的警惕:“陛下要一个敌国败将,效力于你?”
易焕知道,她犹豫了,因此也不介意说一些她的“处境”。
她缓缓抬头,走到韩珲身前。
“朕知道,这确实不算可信,想必这几日,璇玑的风言风语,你也听了一些吧。
朕需要可靠的人,成就大业,韩将军,朕早就听闻过你的大名,你的能力不亚于这世间的任何人。
所以——如果这个敌国败将是你的话,就值得朕赌一把。”
……
韩珲定定地看着眼前初露锋芒的女帝,她的双眸呆愣了许久。
曾几何时,她比任何人都想听到这番话,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命运还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自己坚固的心防,正在被对方一句句敲出裂隙……
“我需要时间考虑。”韩珲哑声道。
“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