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国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洒下,落在长乐城的黑瓦红墙之上,掩埋了那场腥风血雨,却盖不住这座百年古都今日透出的肃杀之气。
朱雀大街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两旁肃立着身披玄甲、面无表情的凤翎卫。百姓被拦在禁军之后,鸦雀无声,唯有北风卷着雪粒,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御道。
易焕端坐于沉香玉辇中,身上繁复厚重的玄色冕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十二旒白玉珠帘垂在眼前,随着玉辇的行进微微晃动,将前方巍峨的凤临宫切割成一片模糊而摇晃的光影。
几乎令她有些恍惚。
“陛下,吉时已到,请移步承天门,受万民朝拜。”辇外,传来天官掌司林其正的声音,依旧是平稳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的声音。
来了……
易焕神经紧绷,早已做好准备去迎接一场大戏。
她扶了扶头上沉重的九凤朝天冠,在近侍女官的搀扶下,缓缓步下玉辇。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御阶之上,也踏在无数双或审视、或嘲弄、或充满恶意的目光之中。
她能感受到,来自左侧珠帘之后,那道虽然模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凤阁的大凰台,她的老师祁孟。
易焕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颤抖,她怯懦地看了一眼祁孟后,走到承天门最高的城楼之上,俯瞰下方黑压压跪伏一地的臣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起,震得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可易焕知道,这万岁声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不过是老师权衡利弊之后扶上来的傀儡罢了,这一切,本该是皇姐的,可是,皇姐……终究是太过锋芒毕露了。
礼官唱喏着冗长繁琐的仪式流程。
祭天、告祖、受玺、颁诏……易焕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在林其正和礼官们的指引下,完成每一个动作。
然而,就在仪式即将完成,最松懈的时刻,异变陡生!
一名捧着传国玉玺,正欲跪献的内侍,眼中骤然闪过一抹狠厉!她猛地从玉玺盒底抽出一柄淬毒的匕首,身形如鬼魅般暴起,直刺易焕心口!
“护驾!”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炸开!
凤翎卫显然也没料到在如此严密的防卫下,竟有人能混到如此近的距离!眼看那匕首的寒光已逼近冕服——
易焕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她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疯狂的杀意。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玄铁箭矢破空而来,速度快到极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
“噗嗤!”
箭尖精准无比地没入那内侍的咽喉,将她整个人带得倒飞出去,钉死在三丈开外的盘龙金柱之上!匕首“当啷”落地。
……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那支救命的箭矢,竟是从百步之外,百官队列的末尾射出!
人群哗然分开,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绣华服、容貌艳丽得近乎张扬的少女,正笑嘻嘻地摆弄着手上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纹样花里胡哨的长弓。
易焕认得她,她是老师祁孟的女儿——祈夏,长乐城里有名的纨绔。
“啧,准头还是差了点,”祈夏撇撇嘴,对着阳光端详自己的弓,语气里满是遗憾,“本想射他发髻试试这新弓的力道,怎么还给弄死了,果然便宜没好货。”
她这副模样,浑然不似刚刚经历了一场弑君惊变,倒像是在自家的演武场上试射草靶,还嫌不够尽兴。
见她出言如此,祁孟也是象征性地轻轻斥上一句:“胡闹。”
这时,祈夏仿佛才想起什么,抬起她那艳丽无双的脸庞,冲着易焕敷衍地拱了拱手,笑容灿烂得晃眼:
“陛下恕罪啊!臣女就是看这人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手痒试了试新买的弓,没想到还真蒙对了!没吓着您吧?”
她语气轻佻,举止随意,那双流转的桃花眼里,满是漫不经心的玩味,哪有半分对君王的敬畏?
易焕站在祭坛前,风雪吹动着她的冕旒。她透过晃动的珠帘,看着那个少女。
若是皇姐还在,她应当也是同她一样的恣意。
可……即便皇姐不在了,她们母女二人也不配!
易焕藏在冕服袖中的手,缓缓松开。
在珠帘之后,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声音透过冰冷的空气传下,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不愧是老师的女儿,果然英武不凡,祈夏救驾有功,心思机敏,当赏。”
“既然这把弓不合心意……”易焕顿了顿,“朕内库中倒有几把前朝留下的良弓,不如都赐予你,可好?”
祈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似乎对这赏赐不甚满意,她向来也藏不住话,索性直说:
“射箭虽有意思,却也腻了,臣女听闻,陛下宫中,有位君乐师,容色不凡,不妨就赐予臣女吧。”
闻听此言,易焕眉心一皱,正欲开口回绝,却被祁孟抢先一步,“越发胡闹了,君乐师乃是陛下的人,岂可赐予你,还不退下。”
“行呗,那陛下随便赏赐臣女什么都好。”
迫于母亲的淫威,祈夏只得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仿佛刚才索要的不是女皇的乐师,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
易焕藏在冕服宽袖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君之意此人,还有用处,自然不能给了这母女。
祈夏此举,绝非单纯的好色,更像是一种精准的试探和挑衅,试探她这个傀儡皇帝的底线,挑衅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空气仿佛凝滞,风雪似乎都小了,只剩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儿,等待着新君的反应。
易焕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玄色冕服上绣着的精致凤羽,声音透过十二旒玉珠传出,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帝王的“宽厚”与“无奈”:
“祈爱卿率真可爱,朕心甚慰。只是君乐师乃宫中旧人,朕用惯了,割爱实在不舍。”
她语气微顿,仿佛在认真思考,随即抬眸,看向祈夏,唇边甚至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纵容的笑意,“不过,爱卿既然对音律有兴趣,朕便将上月番邦进贡的那套‘九霄环佩’玉磬赐予你,另赐丝竹名家三人,入你府中专职教导,盼爱卿能窥得音律妙趣,莫要……再虚掷光阴于嬉戏。”
祁孟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随即躬身道:“陛下隆恩,小女顽劣,不堪造就,臣代小女,叩谢天恩。”
祈夏撇撇嘴,对那套名贵玉磬似乎兴趣缺缺,但碍于场面,也只好懒洋洋地行礼:“谢陛下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