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皇后主理后宫已有十年之久,她虽出身陈郡袁氏,但因为早年家中艰难,所以生性谨慎,行事惯来以稳妥著称。
所以,刚刚晨起,便耐着性子听大长秋上禀了一桩麻烦事:平旦时分,十一公主在潮沟边失足落水,勉强上岸后,便力竭晕了过去,刚刚被宫人发现。
袁皇后心下有些诧异——印象里,永训宫的那个小丫头近来已经不怎么爱闹腾着出宫了,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莫非是因为昨日和亲的旨意?
唉……说起这桩赐婚,她也一头雾水。
北朝那边,魏帝拓跋焘本人,这些年间为了制衡各方,分别娶了夏国公主、燕国公主、柔然公主、北凉公主……所以,日后他的太子,现年五岁的拓跋晃,情形恐怕也差不离。
因此,北朝的后宫情势极其复杂,即便大宋的公主因为身份更特殊些,嫁过去能多些礼遇,也依旧需要长袖善舞,手腕玲珑才能为本朝争取到最大的政治利益。
从这点上来看,若要和亲,宫中明明有脾气秉性都更合宜的十公主刘英媚,宗室里恰当的人选更有好几个,怎么也轮不到永训宫那小丫头才对。
陛下治国理政上,一惯算得睿智明断,怎么可能看不清这些?——除非,这其中有甚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那,究竟会是怎样的隐情呢?
她理了理赐婚前后永训宫那边的事儿,一时没有什么头绪。
而且,圣旨已颁,盖棺定论,已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她如今能做的,只有保障此事顺遂落成了。
那小丫头身子以往似乎便不大好,如今又刚刚经了落水的事儿,得遣侍医去仔细听听脉,责令宫人们好好照料,万一夭折,可不好向陛下交待。
再者,和亲既已议定,便得早些挑个女史,去教她鲜卑语——那小丫头身上,原本就流着四分之一的白虏血脉,按说,学起来应当比寻常人容易些。
北朝那边尚行早婚,十一二岁她大抵便要出嫁……四五年的时间,也够了。
唉,只是那丫头的性子,实在和“婉顺曲从”没甚干系,这段日子还是禁了足抄抄经,磨磨心性罢。
*
永训宫的正殿寝居中,傍晚时分,阿从昏迷中醒来时,手中还死死握着那只青玉觽。
她吃过粥,服过药,听许沅说了皇后的处置后,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强调:“管她遣几个人来,只一点,不许住在这 儿。你知道的,我讨厌生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小公主的病从四月初一直养到了五月中,才终于见了起色——她真的太过羸弱了,最易碎的白瓷雪玉般,经不起哪怕一丁点儿折腾。
这日,她终于可以自己下榻,并略微久站久坐。
于是,小公主坐到了许久不碰的卷耳几边,随手抽了案头的左伯纸,过了兔毫笔,蘸了墨,掭了掭笔,开始写写划划。
“泠淙滴咚——”
门外传来极悦耳的声响,是明磬。
他这人有趣得很,明明只是个虚影,却恪守着凡间许多啰里啰嗦的礼节,譬如进门之外需要叩询主人之类的。可是他根本都碰触不到门,拿什么叩?
记得那天她无语地反诘时,明磬着实为难了一下,可是转念间,他便想到了个好办法——门外的枫香树上清晨叶尖儿上总有露水,他可以弹奏露水发出声响,代替叩门。
——除了她之外,旁人也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所以此法十分隐蔽。
于是,这就理所当然成了二人之间的默契。
小公主敲了三声几角,算作回应,下一刻,抬头便见水青色深衣的少年走了进来。
“阿从已开始抄经了么?”
袁皇后布置的三十卷《妙法莲华经》,已经多日了,并不见她动笔。
“谁说我要抄了?”小公主顿了笔,目光落向窗外,撇了撇嘴,“一伙假慈悲的骗子糊弄人的把戏,就算杜撰了几屋子所谓‘经典’,臆造了几千个佛陀菩萨,假的也是假的。”
那些个名僧们若是少来宫里讲几回经,说不定她还容易上当点儿。
“再说了,皇后罚抄经,不过是嫌我脾气不好,想磨磨我……就算我一笔不动,唔,顾虑到我这副病弱身子,她也不会再罚我的。毕竟,我身子骨这么差,若是一不小心累死了,她可不好交待。”
少年轻轻叹气。
因为她在他面前从不掩饰什么,所以他便早早了解了这孩子的早慧与……无所顾忌。
“所以,阿从是在做什么?”他目光不由落到了她面前的纸笔上,问。
“唔,你且等一儿。”她笔下刷刷几下划拉完,然后将手中那张已写满半页的左伯纸递了过来。
“这是……”明磬抬了抬眉头——无他,这纸上字迹太过潦草,凌乱得春蚓秋蛇似的,实在太过难于辨认。
小公主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递过去的是一纸鬼画符,少见地有些窘迫,才想夺回来,却听那厢的少年已经有了头绪:“……曲谱。”
“嗯,那晚在乱坟岗时,我俩儿奏的曲子。”她瞬间开心了起来,也不打算夺回纸了——其实她不太介意在熟悉的人面前露丑,反正时间一久,总会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何必假模假式装样子。
“我每回都是随心随意地弹曲子,若是有特别喜欢的,便会将曲谱记下来,唔,因为写得快,所以也比较草,誉到卷轴上时会写得规整一些——不然下回自己也不认得了。”
明磬看得很仔细,而后看了许久……都快过了一月有余,阿从写的曲谱,一个音也未错。
这个孩子,在音律方面忆力实在惊人。
小公主却已经揽着裙角起了身,走向了东壁,在壁角的那张有些杂乱的架几案上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了……一大堆纸轴卷。
这些卷轴有新有旧,最旧的几张看起来都是快两年前的东西了,纸页泛黄得厉害,沿轴展开,上面都是曲谱,不过那会儿的字迹极为稚气,许多字都写得缺胳膊少腿,但细细看来,那纸上的曲子却灵力逼人。
后面的卷轴,字愈写愈长进,曲子也愈来愈有创见,其中几阙——甚至在明磬数万年的生涯中,也是少见的惊世之作。
眼前这孩子,甚至只有七岁。
“阿从不曾与旁人看过么?”他太过错愕,忍不住问。
“宫人们没几个识字的,许沅虽然学问好,却是校学女史,不是赞乐女史,自然也是不懂音律的。所以,你是第一个愿意看的人。”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妖物,一双清澈的褐色眸子里,透着一点亮光,“怎样?是不是有几段曲子还算不错?”
“是这世上顶顶好的曲子。”明磬点头,说得郑重。
“唔,我信你不会说谎。”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尾巴翘起来,眼角却没忍住笑意。
小公主看起来恣意无忌,但骨子里其实很没自信,一直以来,做什么事只有得到别人的认可,才会真心觉得好……那怕只是朋友的慰藉,她也会有些开心。
后来的日子里,明磬与阿从便时常在有月亮的晚上,于后殿的野园中拔阮击水,有时会奏那卷轴上的曲子,不过大多数时候仍是既景作曲。阿从这段日子心情颇好,作的曲子节奏清新明快者居多,与以往迥异,所以常有出挑的作品。每遇佳作,她便像往常一样,一节节记谱,写成卷轴。
*
燕来雁往,引日成岁,这样的日子不觉间便是四载光阴。
元嘉十四年春,南朝皇帝遣散骑常侍刘熙伯出使北魏,商议纳币之事。纳币乃是婚嫁六礼中的第四节,纳成之后,便定婚期。于是,在刘常侍出使之时,建康宫的婚事,也开始筹备起来了。
但,处于联姻漩涡中心的小公主,却仿佛对此一无所觉,抑或是毫不在意,照常白天疏懒度日,记谱子;夜里荒园拔阮,看月亮。
作为永训宫里掌事的女官,许沅却有些开始替她着急。
但因为深知小公主的脾气,所以她并不会明着劝小主人对鲜卑语的学习上些心,或是去向皇后那边探探口风,打听嫁奁几何?婚期哪日?
只是,近来讲史,许沅都会多说些鲜卑那边的掌故与风俗。
其实,因为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的鲜卑血脉,自小,拜这宫中“有心人”不知甚么用心,总爱在她面前提起些鲜卑旧事,所以,鲜卑一族的历史阿从算得上耳熟能详。
早在商代时,北境便有一个胡人部族,黄发碧眼,游牧为生,因为他们居于匈奴以东,所以被称为“东胡”。秦末乱世,东胡逐渐强盛,与匈奴交恶,被匈奴冒顿单于击退,退居乌桓山的一支被称为乌桓;而退居鲜卑山的那一支,便被称“鲜卑”。
这便是“鲜卑”这个族名的由来。
后来,从西汉到西晋初年,鲜卑与中原这边,一直是此消彼长——朝廷强盛时招降鲜卑,归附称臣;政局动乱之时,鲜卑便叛汉自主,叩边劫掠。
唔……也是灵活得过份。
西晋定鼎之初,晋武帝安抚鲜卑各部,授官以治,尚算和平。但八王之乱后,天下板荡,各部胡人纷纷南下逐鹿,本就强盛的鲜卑自然也要分一杯羹。
永嘉南渡后,北方诸胡割据各地,争相建国,单一个鲜卑,前后便建了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南凉、西秦、北魏七国……不过么,几十年下来,被吞并的吞并,灭国的灭国,各有各的死法儿,现今只剩了一个强大无匹的北魏,几乎阐并了整个北方。
而北魏皇帝拓跋焘,自亲政以来,不止宽刑省赋,兴办教育,增辟垦田,移民牧畜,使得国力愈盛,更重要的是,他开始重用汉族士人,大力推行汉化,鼓励鲜卑贵胄与汉族高门联姻……这,大抵也是四年前遣使南下,向她的父亲请婚的理由之一。
这些事,她清楚得很,耳朵已经快要起茧子,但实在不忍心打断许沅。
而对方也终于察觉到了她的不耐。所以,后来每天的讲史,换成了各卷史书中的后宫故事……嗯,主要拣那些懂得明哲保身,最后能活到老死的讲。
阿从听得只想叹气……替用心良苦的许沅叹气。
这个几乎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女官,明明手段玲珑,长袖善舞,有时候却也沾了些读书人的迂腐气,天真幼稚得有些过分——她不求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小公主在遥远的北地宫廷中怎样风光荣宠,只求她能安稳度日,寿终正寝。
可惜啊,这个期许,一开始就太过奢侈。
这篇结局真的挺好的~信我![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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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乐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