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一季芳华最为鲜亮惹眼的时候。
清晨的荒园中,东墙根上自生自长的那一株幼柳刚刚抽芽,颜色稚黄,仿佛一串串垂吊的嫩黄小花儿,连绵成缕,在暗青色的天穹下,明亮得几乎微微发着光。
柳下,点地梅、扁竹花、二月兰、串铃草还有其他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连绵成茵,零星碎花绚烂地绽在绿茵毯里,在薰风中各自舒展嬉笑,热闹得怡然自在。
阿从先前只喜欢晚上来这野园子,但自认识明磬后,因为他白日也爱在这儿闲游,所以她便也来赏赏昼景,发现……这里白天其实也很美,是一种和夜晚截然不同的,清新明丽的美。
就像此时此刻,她揽裙坐在一丛柔软鲜绿的唐松草上,听着近旁的少年,曲指轻击着草叶上的露水,奏了一阙像春风一样轻缓柔和的曲子。
用露水奏曲子,最初在叩门上试用后,他起了浓厚兴趣,欲罢不能,试过许多不同的叶子上大小不同的露珠,发现音色各不相同后,惊喜得厉害,后来用它们奏过许多次曲子。阿从印象最深的是去年九月十六,她的生辰——
正逢秋雨新霁,满月比昨晚望日时更大更圆,玉镜流光,飞悬于宫殿之上,洒下无垠清华,素秋千顷,仿佛玉作人间。
几丛野蕉开得明艳,月下,仿佛红纱碧裙的美人沐着霜白的光,轻轻曳影。夜里的每一滴露珠都分外圆硕晶莹,映着月华泛起珠白的光晕。
明磬轻击露珠,以水为乐,奏的一支曲子。那支曲子……像是合奏。而且似乎是许多人,许多乐器的合奏,却奇异地并不吵闹,而是一种仿若天地间山水相合、木石互触、风云偶遇的那种——最纯然自生的天籁。
“这是……你故乡的曲子么?”她对于音乐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听得出这曲中的深切入骨的怀恋。
“嗯。”少年像是回了神,轻声应道, “我的原身,是长石山以西,共水之中的一块鸣石。就像先前同阿从说过的那样,不是什么稀罕的先天灵物,只因为数十万年间沐浴月华,蕴纳了许多太阴之精,所以族中许多同类都先后化出了虚形。”
“我族没甚么灵通,唯一擅长的,便是遇水而鸣,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击水奏乐。每个有月亮的晚上,阖族便会一起合奏,各个音色迵异,却律韵相谐,默契极了,也热闹极了……我原本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一直过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整个族群都被水流磨蚀成沙子为止……毕竟,我们是石头啊。”
他抬眼,望向虚空中某一点,神情有一种小孩子似的迷惘。
“大约三千年前,长石山附近便渐渐有了凡人的足迹,而我们因为质地纯粹,色泽明润,被当作青玉开采。出山之后,有的成了祠社前的华表柱,有了成了杯盏壶盘,有的幸运些,像我一样被斫成了筑或者磬之类的乐器——因此还能继续与乐律为伍。大约七百多年前,玉磬碎裂,才又被玉工琢成了这支觽。”
“自那之后,能见到月光的时侯就更少了,所以沉眠便成了常事。”
阿从忍不住问:“那,你寻过他们么?”
“其实,最初的时候,因为是被同一部落的石匠开采,也运送到了同一地方,所以,总能与他们有些碰面的机会,每逢此际,我们都会用凡人听不见的声响,互相寻找,再次合乐而奏。只是,光阴变迁,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两百年……到三千年后的如今,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同族能回应我的声音了。”
他说得从容,并不见多少哀戚伤感。
可阿从却莫名难受……毕竟,独自一个人奏乐,整个世间都无人回应的感觉,没谁比她更懂了。
“但,你和你的同族们寿数这么久,只要你还在,一直找下去,就一定有机会找到他们的。”她出声安慰,心底里竟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
明磬听了,却愣了下,而后只是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
洛阳那边又传来消息,议婚十分顺遂,魏帝正大手笔筹备纳币之事,近日便可商定婚期。
“阿从,你想要去北地生活么?”终于有一天两人在野园子里晒着太阳谱曲子时,明磬开口问。
“我不会的。”小公主无所谓似的,又接了一句——“你不是也猜到了么?我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啊。”
明磬手上击水的动作一颤,这支曲子再奏不下去:“太医院医不了你的病,我们可以去寻别的医者,我知道建康城的长干里,便住着一位身份殊异的神医,应当……”
我活不到嫁人的年纪,和我身上的病没甚么关系。”她截断了他的话,神情平静而散漫。
这才是她身上,真正药石罔效的顽疾。
她的母亲,出身江左顾氏,但却只是鲜卑妾室所出的庶女。好在与北地相比,江左嫡庶之分并不那么悬殊,庶出的子女也一样进学读书,识字明礼。
可是,一个黄发碧眼的女孩子,在人群中委实过于扎眼了些,所以自小在家中被姊妹弟兄们讥作“白虏”,处处受尽欺凌,甚至多年后,她还曾意外在她脊背上见过多稚幼时留下的鞭伤旧痕。
后来,因姿容出众,顾氏被选入宫闱,封为美人,但……真正的噩梦似乎刚刚开始。
那个被宫中称为“顾美人”的女子,或许自小过得太狼狈,入宫之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一面妒忌着其他妃嫔的好出身,一面挖空了心思争奇斗艳——她在这事儿似乎天赋,原本就貌美,更精懂衣饰搭配,调脂匀粉,所以每次出现在宫宴之间的场合,总能轻轻松松艳压同侪。
不久,她便因美貌宠冠禁中,甚至住进了这距中宫不远的永训宫。
但,这些于她还远远不够。
幼年时的偌大欠缺,仿佛在心底里凿出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得要旁人不知多少承诺与温情,多少宽谅与包容,多少理解与赞赏才填得满。
所以,她会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在对方面前使性子,会因为波斯送来的螺子黛品相不够纯正而抱怨好几天,会因为宫人失手打翻了妆奁而罚跪对方整整五个时辰,并从此对这宫人再无好脸色——
阿从从永训宫的旧人们口中,东拼西凑出了在她尚未出生时,母亲的过往,心底里莫名想……顾氏,她的阿母,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因为这样的脾气,顾美人渐渐失宠几乎是必然。
——再美丽名贵的奇花,若是养起来太费心劳神,许多人也是会弃却的。更何况富有四海,又成日为了政事殚精竭虑的天子?
但,顾氏因为不久便有了身孕,自此性情更加喜怒无常,便加快了失宠的过程。所以,后来她便不可避免地将自己受的冷遇,统统归咎于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而这种迁怒,在这个孩子出生时达到了鼎盛——因为,这竟是个女婴。
不久,更雪上加霜的是,她产后[]久久难以恢复,医工诊后断言,此后再难有孕。
自此,刚刚出生的婴婗,于她便成了肉中钉眼中刺,剜心的伤与入骨的毒。
永训宫的宫人们都知道,顾美人极为嫌恶这个孩子……嫌恶她哭闹,即便乳母抱去很远的尽间,也仍会吵到她睡觉;嫌恶她脾胃不合,老是生病,宫中总有医工进进出出,不得安宁;嫌恶她一天到晚口水糊了满脸,身上许多胎毛,半点看不出自己的影子来;嫌恶她听不懂话,自己大声呵斥甚至掐脸竟也无法止哭……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让人厌憎的小东西!
顾美人是个易喜易怒,十分情绪化的人,以前,若是心情低落的时候,她会摔东西,拔花草,罚跪宫人……做了母亲起,泄愤的对方,便算上了尚在懵懂的孩子。
阿从幼年的记忆里,父亲是只有宫宴上才能远远看一眼的人,而母亲,则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会在某天突然将所有衣匮中的四季衣裳一件件取出来,然后将那些繁复的华服一件件上身,不论夏衣冬装,一试便是一整日;她会在莫名觉得自己妆容过时,然后一遍遍对镜傅粉、描眉、匀燕脂、涂口脂,妆罢不满意,一盆凉水洗了接着上妆,一上一整日;她有时会窝在自己的卧榻上,不发一语,饭也不吃,一窝一整日;偶尔她仿佛会臆想一般,揪着某个宫人说听到对方窃窃私语讥讽她失宠,然后罚跪一整日;她有时,也会默默缩在宫中某个角落里,满脸是泪,甚至压抑地哽咽着,许久许久,又悄无声息起来,陷入更深的寂静之中……
这样的日子,自阿从记事起,一直过到了六岁这年的仲夏。
这一年气候暖润,江南梅子熟得早,青梅更是四月便下了树,烘作乌梅。所以五月里,便家家争饮乌梅酢了。顾美人不爱茶也不爱酒,却喜欢乌梅酢彻骨的酸味儿,所以,年年永训宫都会储不少乌梅。
这一天,是五月初九,破天荒地,顾美人唤来阿从陪她用朝食,佐餐的正是两盏乌梅酢。
——甚至不用看第二眼,阿从便知道盏中有毒。
她对药理之类一窍不通,而唯一使她坚信这一点的是……她感觉到,眼前的女人,已经心存死志。
所以,大概是想带上自己一起走罢?
阿从不假思索,痛快地倾杯而饮—— 她也是个怪胎,在那酸得机伶伶一颤的液体滚过咽喉的一霎,她想的是:总算知道,被自己的阿母亲手鸩杀是个什么滋味了呢。
她自小讨厌死水一潭的平静生活。
从出生起,便被关在这一片小小的宫院中,每天看着一模一样的屋子,见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过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日子……活得平静如一潭死水,没有一点儿生机,和真正的“死”又有多少区别呢?
她讨厌“平静”,所以喜欢后殿的野园子,那里面的花草不为了某个人而活,所以想长什么样儿长什么样儿,想开便开,想败便败,活得生机勃勃,鲜活热闹。
也因她讨厌“平静”,所以不怕苦也不太怕疼,若是某日受了苦,或者受伤,往往可以谱出比平时更好的曲子,所以,她对这些,其实是享受并向往着的,像享受一次比平日更皎洁的月光,或者更绚烂的花景。
就如同此刻,享受着毒药穿喉而过,内心翻涌的种种激荡的情绪。
——足够,谱出一支出色的曲子。
只是,这一切被冲进来的许沅打断,急匆匆请了医工,甚至,终于惊动了她那位久不露面的父皇。
医工只来得及救下了她,顾美人原本已经病体支离,那盏毒饮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主虽已及时清胃,但伤及肺腑,元气不复,日后那怕用心调养,只怕也……也是早夭之寿。”
阿从意识迷离中,却清晰地听到了医工的叹息。
“此事……不得外传。顾氏抑郁而终,公主惊闻噩耗,痛心晕厥,你可记下了?”天子声音淡漠。
“是。”
宫妃仰药自尽,毒杀骨肉,可是一桩枉逆人伦的绝大丑闻,所以,从顾氏的死因,到公主的病因,甚至公主真实的病情,都须得守口如瓶。
于是,阿从成了这世上唯二知晓自己至多只能再活三年的人。
所以,她那深谙政事的父皇,选她做了和亲人选,委实再明智不过——他骨子里看不起北朝,根本不愿联姻。但无奈刚失了败仗,挺不直腰杆,所以便择了这条两宜之计。
——世事无常,公主未及婚期便染病而终,谁难道能苛责其父么?
而以阿从对自家父亲的了解,他一定不会让她活到那个时候。
她的父亲,现任天子刘义隆,向来杀伐决断。
十四年前,扶他上位的四位重臣司空徐羡之、中书令傅亮、领军将军谢晦,在他坐稳江山后,于元嘉三年被诛杀。她的父亲,是个睿智又狠绝的人呐。
更何况,她原本也的确活不到十二岁。
葛医工是个厉害的大夫。她原本就脾弱胃弱,饭量很小。自那之后,食量只有同龄孩童的一半,所以渐渐瘦得愈来愈厉害。如果勉力多吃,则会无法克化而腹胀。用了消食的药,日子久了则会烧心,难受到整夜整夜睡不着。
……总之,活着艰难得很。
她目光落向天边的云,仲春天气,天上的云幕像一小团一小团棉絮子缀起来的,而零星露出的天空,像小块儿小块儿清透的蓝琉璃……白昼的天空,真好看呀。
或许是遇到明磬之后,白天也出来散心弹琴,心绪疏朗,她竟然硬生生撑到了如今……已经比原本预计的多了两年。
但她自已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已然是极限了。
而且,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母亲是一丘之貉,一样的敏感、任性、歇斯底里,唯一的区别只有:她从来不打算拖累别人。
“明磬,这许久以来,你总爱问我有甚么愿望?”春日薰风中,瘦得伶仃的女孩子,说着却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像寒冬天气忽然迎来了早春的阳光,太稀见,所以也美丽得扎眼,“我原是个很贪心的人,有许许多多的心愿。不过,到如今,只剩下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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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