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袭青衣广袖,看上去大约十**岁的模样,容色清淡,双眉长而略疏,一双静澹如平湖之水的眸子,因为站在草塘边,被水中的月光映上了几分皎然清华。
“是问你用的乐器来着?”
即便遇到了这般诡谲灵怪、不可思议的异象,小公主的关注点还是固执地停留在乐器上,脑回路特殊得过分。
在他现身的那一刻,她就仔细打量了一圈儿,并没有在他周身发现类似乐器的东西,身旁的草丛里也没有。
看着眼前因为没找到东西,神情好奇到有些焦燥的孩子,少年有些意外地怔了一瞬。
——大约,他漫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凡人。
而后,他仿佛带了点无奈似的,决定更直接地解答这个孩子的疑问。
少年微一犹豫,便在浅水塘边揽衣敛衽,藉草坐了下来。下一刻,他伸出修长的右手,在盛满了月华的水面上,指节轻轻一扣——
“泠——”仿佛敲在什么玉质的磬或者钟上一般,清越已极,宛然天籁。
……没错,就是这种乐声!
小公主的目光霎时一亮,激动得几乎原地跳了起来,好奇地死死盯上了他仍覆在水面上的那只手。
——他,便是乐器本身。
她小时候也从白发的老宫人们口中,听说许多神怪故事、精魅传奇。眼前,大约便遇到了一只。
“唔,你是一直就住在这园子里么?我怎么以前没碰到过你?”这么独特的乐声,如果她以往听到过,绝不会忘记那怕一个音节。
“……我是半个时辰前,刚刚自前殿中庭的一处朱蕉花坞中醒来的。”少年揽衣起了身,环顾四周,“此处,似是宫苑。但观草木品类,却地处江左,是宣城或秣陵么?”
说罢,他偏了头,目光落向东北方的天空,喃喃道:“洛阳宫——想来早已不在了罢?”
不,洛阳宫还在,只不过现在住着一群鲜卑人罢了。
可白天刚刚被“联姻“的事儿恶心了一回,她这会儿有点不想接这话,于是重起了个头儿:“嗯,你睡着前,当政的天子是哪一位?”
相较于音律,她对其他的学问都没甚么浓厚兴趣,可无奈许沅是宫中的校学女史,自小就喜欢把古来的史闻编成有趣的小故事哄她睡觉,所以,她算得上博通史书。
“天子名怙,乃是清河孝王刘庆与左夫人之子,因其年幼,太后邓氏掌政。”少年目光转向了她,回忆了一瞬后,说得清楚无遣。
“邓氏?和熹太后邓绥?”她这会儿才有了对面是个老古董的实感,惊奇地挑了挑眉,“这位太后……已经作古三百一十二年了呢!”
“……三百一十二年。”少年低低地轻声重复了一次,“我这次,睡得当真有些久了。”
刘英婉看着他的神情由迷茫转向沉思,正犹豫要不要径直开口,要他再奏一次曲子,却听对面的人问——
“我,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劳烦公主?”
“好!”她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他应当打听旧事或拜祭故人之类的罢?若能帮得上忙,她是很愿意的——毕竟,长到这么大,这是头一个她弹琴的人。
“我醒来时,所躺的那处朱蕉花坞,方才有人浇灌花木,泥水溅了我满身……因此,想请公主拾起我的原身,略微清洁。”少年垂了眼,说得礼貌极了,也歉然极了。
——呃?
刘英婉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不由得愣了愣。
“那,你为甚不自己去捡呢?”她打量着对面长手长脚的少年,疑惑地问。
少年闻言,也愣了下,然后当着她的面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拔了一下身侧草塘边的一片慈姑草叶,可是他的手……却如透明的物什一般,径直从叶间穿过去了。
她惯来不是个仔细的人,此刻才留意了下他脚下,发现他周遭的花木们,影子投到他身上,也没有半分截留,都是径直落地。
这个人,初看上去仿佛与常人无异,但实际,却像一尊虚影,没有办法触碰此世间的任何存在。
——他,像是一个完全透明的存在。
嗯,也不对!她看了一眼那片映着月光的浅水塘……除了水。
“我族本非什么先天灵物,只是存世太久,蕴纳了足够的太阴之华,所以得以开灵启智,化出虚形。若是一连许久无法见到月亮,便会连虚形也化不出,而后陷入沉眠。”他目光落向夜空中那轮上弦月,说得平静。
“所以,我至今也只是一抹仅能触到水的虚影。”
*
已然夜阑时分,宫人们大多已经睡下了。值夜的小内侍看到公主比平日回来得早,半夜进了花坞,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公主一惯行事任性,做出事儿什么都不稀奇。
而且,她不喜欢被人打扰。
小公主就这么借着月光,趟着夜露,在几株朱蕉根叶下的花泥里翻翻找找,找了快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一支青玉簪。
不对,这种样式,不是玉簪,而是——玉觽!
觽,又名冲牙,在最早的上古之时,解开结扣的锥器,骨或玉所制,形似发簪。后来,渐渐多用作礼器,直至东汉。
而她手中这支,长约五寸,色泽润青,玉质莹透,首如鱼,尾直尖,无纹无饰,朴素得有些笨,稚拙可爱……只是,的确沾了一身泥。
她紧紧握着它出了花坞,然后带着它回到了方才野园子的浅水塘边,坐在水畔,边清洗边问了句:“说起来,你有名字么?”
“明磬。”少年站在她身边,安静地答,又问,“我可以唤你‘阿从’么?……听宫人们讲,是你的小名。”
他的耳力比寻常人敏锐许多,听得清殿中诸人的闲话。
听到“阿从”两个字,小公主顿了下,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边捞出了洗净的玉觽沥干,一面浑不在意似的点了下头:“你需要时常晒月亮才能醒着么?那,我将你放在哪里比较好?”
这个问题显然让明磬有些犯难,大约过去的许久年里,他并没有解决这个难题——不论在哪里,倘若无人看顾,对他而言都很难长久沐浴月华,最终陷入沉睡。
……这可真是个难题!
“唔,要是没有合适的地方,要不就先待在我身边罢?”她扬了扬自己襦裙上衫宽大的袖袋,“我会记得每天晚上带你来这儿晒月亮的!”
“好。”少年缓缓点头,郑重地收下了属于孩子的承诺,“既如此,往后便拜托阿从了。”
“一言为定!”七岁的女孩子信誓旦旦,“你放心,哪怕往后我去了别的地方,也会先替你做好打算的。”
他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一些其他东西。
少年沉默了一瞬,才温声问:“阿从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倒真有个地方,一直都想去看看。”她说着,目光落向了西北方的月亮,“你能带我出趟宫么?”
于这宫禁中的所有人而言,出宫都是痴人说梦。不过她一直不信邪,很小的时候就几次试过出逃,可惜没成功。
“这附近可有通往宫外的水流?”他不假思索,答得轻易极了。
“这永训宫外就有潮沟流经,水源自玄武湖。”虽然不明所以,但阿从答得很快,眸子都亮了起来。
“那便可行。”年轻人道,又问,“阿从想去何处?”
“城东,钟山脚下,乱坟岗。”
*
阿从第一次知道,原来潜于水下,还可以睁开眼自由呼吸,是这样的感觉……四周水流温柔地抚过,只有细微声响,月光透下一层明晕,却不足以照亮眼前的幽晦,半明半寐中,只有牵着她的那只手,温暖又牢靠,如此令人安心。
明磬说自己生于水中,所以天赋之一便是可以控水,而灵力在水中也最强,甚至可以凝出普通人一样的实体。
只要牵着他的手,她便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如履平地,不,甚至比那更轻松。
轻松到他们就这样一路溯潮沟而上,过了偌大的玄武湖,近岸出水时,她都没有觉得累。明磬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她衣裳头发上的水,几乎在一瞬时便干了,而后,两人一同步行,走向了钟山脚下此次出行的目的地。
乱坟岗。
即便江南承平多年,建康又是京都首善之地,但也少不了无力治丧的贫家。几乎每天都有新死之人,因为家里连一口桑木薄棺也出不起,更买不起墓田,所以被匆匆抬到这山下野林间掘土潦草埋了。
这些尸首身上没甚油子可捞,所以连盗墓贼都不屑光顾,只有野狐野犬之类偶尔会来刨食,所以,野丘之上荒草丛中,处处露着零星白骨……
“原来,人死后……就是这个样子呀。”忽然,她开了口,不知是感慨还是惊叹。
原本一路随行的明磬,神色一霎时紧张起来。
“唔,真好,能见高天白日,沐风霜雪雨,看林壑风光,享四时花景……可比整日被关在高墙大院里强多啦!”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也比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装在木匣子,封在地宫里强很多很多。”
她讨厌幽闭的、黑漆漆的地方。
不知不觉,时间已然近了四更,天穹此刻是纯粹的墨蓝色,那弯上弦月早移过了中天,如今西悬在广阔无垠的玄武湖上方,孟夏的夜风并不寒凉,近处带着水汽的湖风一路吹过来,伴着偶尔的几声鸟噪,显得格外空静而旷美。
阿从略略踮脚,抬手揪下了一片藜芦叶,横在了唇边。
她吹起曲子的一瞬,明磬便坐到了近旁的野泉边,击水相和。
默契天成。
他们的乐声如此心有灵犀,不论是在深宫禁苑,还是此刻野地荒坟,仿佛一脉伶仃的涧水汇入了另一脉涧水,聚作湖泽;仿佛一只自啼自呖的柳莺引出了另一只啼莺,啁啾和鸣;仿佛夕阳下,一抹孑孑树影,被另一抹树影触碰;仿佛……这天地间最孤独的魂灵,在踽踽独行了数万载光阴之后,听到了……一记回声。
明磬,真的找了太久,太久了。
待一支又一支曲终了,吹曲人倦了,弦月也淡了的时候,已然东方既白。
阿从起身,环顾了四周,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困意全消:“我们回去罢。”
他们沿着来路,从玄武湖立逆流回返,一路都十分顺遂。
直到,随潮沟进入宫苑,阿从上岸后,却发现……
明磬,消失了。
她心下一惊,急急去摸襦衣的袖袋——那支青玉觽,不知何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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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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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明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