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年,四月,建康。
时维夏至,长风扇暑,茂柳连阴,乃一年花景最盛之时。作为南朝宫城的建康宫,精致工丽的亭台苑囿之间,正处处繁花匝树,莺声满枝。
不过,此刻正匆匆走过显阳殿东侧墁道的一行人,显然没有什么赏花听鸟的心思,尤其为首的宦官,眉头拧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身为大长秋,这建康宫中职级最高的内官,他平日佐皇后掌管禁中事务,几年下来已然驾轻就熟,但今日这桩事,委实棘手——
联姻便联姻,为甚偏偏选了十一公主?!
这事儿,若要从头说起,便不得不先提说一番如今的天下大势。
自昔年武帝刘裕代晋而立,践祚称帝算起,到而今刚刚十三载。从开国的武帝,到当今的圣上,都是铁腕杀伐的硬脾气,对北边的胡虏们没甚好脸色,所以,“北伐”几乎成了两代帝王的执念。
二十来年前,武帝还只是东晋大将时,便曾两次兴师北伐,前后灭南燕,破北魏,亡后秦,收复山东、河南、关中等地,光复洛阳、长安二都,可谓所向披靡,气吞万里。但,其后因种种缘由,北伐的战果没能全然保住,成为本朝一大憾事。
十一年前,武帝病崩,太子刘义符即位,因不亲政事,游逸无度,短短四年,便被司空徐羡之、大将军檀道济等人联手废杀,是为“少帝”。
不久,徐羡之等人迎立武帝第三子——刘义隆为帝,年号元嘉。
这,便是当今圣上了。
今上的性子,颇有乃父遗风。于是,武帝当年未竟全功的北伐,便成了天子的一块心病。三年前,也就是天子承位的第七年,便以到彦之为主帅,举兵北伐……不到一年,以失败告终。
正因这场战败,如今朝廷对上北边儿,实在没有武帝时的底气。
今年二月,北魏皇帝拓跋焘,遣兼散骑常侍宋宣前来下聘,为太子拓跋晃求婚。
这是北朝释出的……讲和的信号。
而如今的南朝,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国疲兵敝,必须四境安稳,让百姓得以修养生息。今上向来慈惠爱民,在理政上是个难得的明君。因此,此次北朝的求亲,不论他本人愿意与否,恐怕都得应允。
所以,北朝那位前来送聘的散骑常侍宋宣,在建康城足足逗留了两个月之后,圣上终于点头,并定下了和亲的人选——十一公主,刘英婉。
作为前去永训宫宣旨的内官,他此刻心下忐忑:十一公主的情形,实在特殊了些。
去年三月,她的母妃因病下世时,十一公主只有六岁。听说从那以后,这个原本就性子孤僻的小公主更不爱与人说话了。白日就躲在卧房中,有时会自言自语,晚上竟喜欢一个人去殿后的荒草塘边看月亮,宫人们怎么劝都劝不住。
……甚至,宫中隐隐有流言,十一公主已经疯了。
大长秋沉沉叹了口气,不论这流言是不是真的,反正这位小公主,不大可能同她的名字一般“婉顺曲从”。
送这样一位公主去北朝和亲,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也不晓得政事上一向睿智明断的陛下,为何反常地做了这么个决定。
永训宫位于整个建康宫的东北边角落,自中宫一路向北,过了好几座便殿,才总算到了地儿……唉,真偏!都堪堪挨着华林苑了。
大长秋领着众人到了门前,看门的小内侍仿佛受到了惊吓,愣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对方的冠服判断了品阶,赶忙俯身下拜,而后一路小跑着进殿去通知众人。
约摸等了有半柱香的工夫,只见一个花信年纪的女史,虽略带匆促,却仍镇定地引着一群宫娥内侍列作两队骈阗而出。
而她俯身行礼,礼罢,又同大长秋恭谨地再次施礼,道:“公主刚刚服满出孝,瘦得厉害,如今还正病着,哪怕旁人搀扶也不好下榻……只好由奴领着宫人们代沐天恩,接下这一卷圣旨。尚望大人届时陈情于圣前,怜恤公主年幼失恃,孝极伤身,恕她不能亲领之罪。”
圣人降旨,王子公主们不来接旨,可是不轻的罪过。
但这女史仪态恭谨已极,言辞恳切又圆润,为她那不知何故未来接旨的主子寻了个极妥帖的托辞。
……这样也好。
不和那位小公主碰面,正免了许多麻烦。
大长秋从善如流,同这人情练达的女史点了下头,自袖中抽出了那轴黄纸的长卷,略清了清嗓,扬声开始宣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北朝请婚,欲结姻好。朕夙夜难寐,辗转而筹,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愿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朕之第十一女,兰姿蕙质,贞顺自然,正当髫龄,与彼太子年齿相若,佳偶天成。婚事兹定,待其钗龄,远嫁朔方。”
“远嫁朔方”几个字,话音刚刚落地,便见那位五体投地的女史,身子猛地一颤,五指扣紧了地面的冰凉青砖才勉力维持住恭顺的跪姿。
——远嫁北朝和亲的这种消息,实在太过骇人,以至于连这般练达镇定的宫中女史,都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此外,北朝送来的纳采之礼尚在驿舍,品类繁多,明日才能一一搬来。倒是陛下赐予公主的许多珠玉珍玩,老奴已奉命带来了,还须女史归置妥当。”大长秋又开了口,说罢,抬手示意身侧侍立的一个小内侍。
小内侍疾步跑向了宫门处,下一刻,便见两队干练利落的内侍搬着一只只精雕细镂的髹漆木箱、文贝的奁具,金玉或白瓷的匣子,流水般送上前来,一会儿工夫,中庭的长几已然摆置不下,后头的只好小心翼翼地一只只置在青砖地面儿上……
“北边儿那个太子,今年几岁?”一记清泠泠的嗓音,自正殿的方向传来,极具穿透力地,不期然间响彻了整个中庭。
霎时间,全场为之一静,更为之一惊。
自殿内阴影中走出的稚女,只有六七岁模样,一身单薄的细绢禅衣,衬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仿佛初雪将销。瘦,瘦得过早没有了婴儿肥,所以秾丽如画的五官眉目更加鲜明。
随着她一步步走入殿外的阳光中,流瀑般披散肩头的长发泛起灿金色微泽,光华流溢,美好得几近奢侈。
……实在,是个好看极了的孩子。
“拜见公主!”宫人甚少有人见过这位十一公主,所以,此刻满庭静了一刹后,才纷纷如梦初醒般俯身下拜,草木一般望风披靡,乌压压额首触地跪了一地。
大长秋不敢抬头,维持着跪姿,详尽地答了她方才的话:“回公主,太子殿下乃是北朝魏帝长子,单名晃,生于元嘉五年,而今刚满五岁。”
“哦。”小公主已然走到了中庭堆放大大小小箱奁的青石长几旁,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但,下一刻,她便见毫无预兆地扬脚,猛地一脚踢翻了长几右侧一只蚕纹的岫玉匣子——
匣子撞在石几上,顷刻间碎玉四裂,中间的那双镂金臂钏摇摇晃晃滚了出来,在青砖上摩擦出金属质的轻响,衬着中庭一瞬间如死静寂。
一片死寂中,小公主瞥了一眼玉匣残片上断作数截的蚕纹:“原来,也是只可怜虫。”
落音刚落,她又面无表情地一脚踹翻了第二匣子,而后更凌厉地踢飞了第三只匣子,接是更远些的一堆箱奁……一时间,不敢抬头的众人,只听到金银相击的清冷声响、木头断裂的钝缓声响、珠钗玉簪碎的碎、滚的滚的杂乱声响。
满地狼藉中,包括大长秋在内,所有宫人都额首触地,屏气敛声。
……这位,可是这永训宫唯一的主子。
箱奁太多,花了整整一刻多钟的工夫,才通通踹坏踢翻。小公主立在一堆碎玉乱金之中,冷眼四顾,而后目光落向了大长秋:“这些东西,我尽数收下了,喜欢怎么处置,是我自己的事,对罢?”
谁敢说踢金碎玉听声响儿,不算是个“用途”呢?
“喏。”大长秋十分识时务地伏地应声。
“许沅。”小公主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女史,清声道,“我力气小,砸得不太碎,待会儿,你带人当着我的面儿,把这些珠子也一颗一颗碾成珠粉,撒到御沟里喂鱼罢。”
“是。”那被唤作许沅的女史低低应了一声,却十分清晰。
“送完了东西,该走了罢?……我不爱吵闹。”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大长秋冒着额汗,领着四名女官和一众小内侍,恭谨地退出了永训宫。
——唉,这位主子不止没疯,脑子还清楚得要命。
这回可忒麻烦了!
*
这天晚上,刘英婉照旧抱着一尾南阮,来到了殿后的荒草塘。
这里原是永训宫的后殿,**年前,意外受雷塌大了大半,而从武皇帝到今上皆不事奢华,宫室已有多年没有重修扩建过,所以这处也只令匠人将原处夷平,空置久了,便成了一片野园子,甚至因为临近华林园的天渊池,东侧的低洼处汇成了一汪浅浅的水泡子。
初夏的夜,深琉璃蓝的天穹间,夜云薄而白,淡得仿佛清晨澈蓝湖面上氤氲开的雾氛,半弯上弦月勾住云尾,流下皎白的光华,浸沐万物。
亮得像阳光一样的月光下,偌大一片园中,自顾自随意长起来的野草杂花们,繁盛得近于热闹。连片成茵的唐松草、露笋、委陵菜绿得生机葳蕤,仿佛泛着月光的碧绫毯子一路铺到了她脚边,连带着丛中草蛉、蝼蛄们的轻鸣声也生机盎然地响到了脚边。
尤其扎眼的,是那汪浅水塘边,攀着粉白矮垣生起来的一株陵苕花,它生得极盛极茂,郁郁蓊蓊地爬满了半面黛瓦的粉墙,当下正是花时,着一朵又一朵明艳灼目的陵苕花,繁得惊人,几乎缘着藤蔓,在夜色中流成了一条泛着月华的花瀑。
这本是极清冷凛冽的花,不晓得为何,此刻在这荒园寂夜中,开得这般恣意绚烂,透出一种杂芜之中,华贵又不沾人间烟火气的美丽。
她抱着自己的南阮,随意坐到了陵苕花下,伴着夜穹弦月,荒草浅塘,还有身畔开得正盛的陵苕花,轻轻拔动了第一根丝弦——
心绪随着月下光影的变幻、虫声的起伏、草木香气的浓淡而不断流动,弦下的琴声则随着她的心绪缓缓流淌了出来。
自母亲逝后,她几乎每晚都来这儿,即景度曲,渐渐成了积习。
夏夜的风,轻轻不期然间,陵苕花瓣上一滴刚刚凝成的夜露,打在了她揉弦的瘦白手背上,凉得沁人。
“铮”——她指下划出了第一个单音,而后双挑,空灵的琴声如今夜的月光般流泄而下,并随着纤白的指扫、拂、划、轮奏,不断映现出月光下生机勃勃的浅塘、野草、陵苕花……
“泠——”
在很近很近的某个地方,不可思议地,传出了一记清越的击水声,天籁入耳,正正好——与她弦上的阮声相和。
呃?这园子里竟有旁的人么?
她心下的疑惑一闪而过。但,也只这么本能地闪了那么一下神。
下一刻,便继续心无旁鹜地弹她的琴——这支曲子才谱了一小半,哪怕天子亲临,也无法教她分心。
而后,如同相向和鸣的某种鸟类,她琴声高处,那水声似泉水贲涌;她琴声低处,那水声似静水流深;她琴声宛转处,那击水声似一脉清溪九曲萦回……仿佛自生灵犀一般,默契无间。
在曲子落下最后一个音,曲终收拔之后,她终于可以分神,敞开心绪——对方,用的究竟是什么乐器?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这荒园,弹琴给自已听……有人相和的感觉,很稀奇。
而且,她自幼耳力就极其厉害,只要单听一个音,便辨得出任何乐器。
这些年,她了解过了天下各地的各式乐器,除了寻常的秦筝萧笛外,大的像编钟、编磬、建鼓之类,小的如笙、笳、角、埙、竽、箛、筚篥,甚至她手中这尾阮琴,便是极其少见的了——因为爱它独特的音色,所以才一直留在身边。
而对方所用的乐器,竟不是她所知的任何一种。
“喂,你方才奏曲时,到底用的什么乐器呀?”陵苕花下,她抱着南阮,站在荒草丛生的野园中,径直朝空无一物的四周问了一声。
诡异得简直好像在和空气对话。
她听得出方才奏乐时,那人便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既然离得这么近,直接问就是了。至于对方是什么,那有甚么关系?
——在与人打交道时,她总有一种不管不顾,不理会后果的无畏,简称任性。
霎时,园中仿佛连风也静止了,万物声响都寂于一刹。
“我。”
过了大概有几个呼吸那么久,终于,有一个声音,奇迹般自空气中回应。与之同时,一道淡淡的水青色人影,像是凭空出现般,立在了她对面的浅草塘边。
【陵苕花】即凌霄花。《尔雅》释之曰:“苕,陵苕。”
【天渊池】先是帝(刘义符)于华林 园为列肆,亲自酤卖,又开渎聚土,以像破岗,率左右唱呼引船为乐。是夕,寝于 龙舟,在天渊池。——《宋书·本纪卷四》
【大长秋】皇后官属的负责人。
【中宫仆】大长秋的属官。
元嘉十年二月,壬午,魏主如河西,遣兼散骑常侍宋宣来聘,且为太子晃求婚;帝依违答之。——《资治通鉴·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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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