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比如今的性子还要跳脱,好奇心大过天,所以七八岁的时候,曾经一度悄悄躲在内院正室的大衣匮里,偷听爹娘的私房话——有一个冬夜里,无意从父母的私房话里听来一桩密辛,因为内容太过骇人,是以多年后仍记得清细节。
父亲那日,和阿娘回忆早年的艰难日子,提到当年家中有个姓周的婆婆,听说早些时候在萧府中,还照料过祖母。所以当年祖母出阁时,便选她做了陪嫁。甚至后来祖父病逝,遣散僮仆时,独独留下了这位周婆婆。这位婆婆心善且细致,帮祖母照看着大伯父、父亲还有叔父三个孩子,同他们颇为亲近。后来,在父亲十一岁那年,她老病而终,临去前已经病得迷糊,只抓着祖母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又反反复复地呓语。
而父亲仔细梳理那些“胡话”,却验证了心中某些猜想,怀疑那话中道出的,其实是往昔实情——当年,祖母出生之时,有白衣羽冠的道人登门,以风角之术占卜,解卦道,若远弃此女,则萧氏一族,自此而兴,可得百年富贵。而当年的曾外祖父,满心汲汲营营,便听了这混账话,弃了亲女。
幸得祖母为林中白鹿捡养,才留得一条性命。
十七岁的少年悄悄偷觑了一眼祖母,见她面上无波无澜,只轻轻抿了口茶汤:“自弃了的那一刻,他们的那个孩子,就已经死了。再欲纠缠,确是无耻。”
少年暗自舒了口气。
室中一时也静了下来,渐渐和暖起来的阳光透过西壁的直棂长窗落进室中,却被竹木折屏遮住,半点儿也没有落到殿中的太后身上。
倒是窗角斜照的几缕昀光,切过竹屏,落在北边壁角的架几案上,案头那卷半展的左伯纸画,因为纸氏光润坚洁,泛着微微的莹光,衬着纸上那只林间饮溪的白鹿,空灵得仿佛活物。
刘义庆面南而坐,正巧看到这一暮,心下暗自叹息。
听父亲说,祖母幼时曾养过一头白鹿。但结合之前他听到的秘辛,事实应该正好相反——是那鹿,捡养了祖母。后来,那头鹿不晓得出了什么意外,祖母矢志相寻。似乎自还未出阁的时候起,祖母便时常向猎户樵夫之类,打听有无在山中见过白鹿,并恳请他们将粗略形貌画下来,这便是祖母最初收集的画……直到如今,这重屋三层的宣训宫主殿,自上而下已经满箱满几地摞满了画,蔚为壮观。
“你几年前似乎提过,孩子们习字,皆是苇草画沙。”过了许久,太后终于又开了口。
“山间沙泥松软,倒也便宜。”老尼笑回道。
“总不及纸卷耐久。”太后没有抬眼,只静静地对老友说,“这回离京的时候——便把这些画都带走罢,还有楼上那些。这纸正面虽着墨,背面倒都还堪用,正合孩子们练字。”
……什……什么?!
刘义庆先是怀疑自己听岔了音,而后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但他终究不敢在这宣训宫造次,只能强行把自己的双膝按在茵席上。然后,一瞬不瞬地看着令宗大师,希望她阻止。
而那厢,年迈的老尼仿佛也十分意外。闻言蓦然抬头,却是静静地,用一双已经苍老,微微昏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故友,半晌,低声道:“你的眼睛……”
“瞎了。”那厢,眼睛的主人无波无澜地接了话。
一个“瞎”字,吓得那厢的少年急电一般移了目光看过来,好一会儿,确定不是祖母在玩笑,他攥紧了双拳,再开口时,唇齿有些发颤:“祖母,我这就去上禀伯父……”
“不必了,明早他来问安时,我自会同他说。”太后语气平静,说得客观又条理清晰,“我而今七十有九,耳目昏花乃是寻常,再者,平日里也不大出门,常用之物又皆有定处,不难适应,你无需挂心。”
刘义庆却因为她这样的平静,心底里才更难过起来——他太清楚那些画对于祖母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懂得这个看似平淡的决定背后,她的绝望。
祖母这样的人呵,竟也会绝望么?
“我今日有些困了。你们用罢了茶,便走罢,留我一个人静静。”
不及他再说什么,太后便平静地下了逐客令,连同自己的老友一起。于是,偌大的,空寂寂的殿宇中,只余下一个独坐的老媪。
*
这日的傍晚,暮光很暖。
萧文寿一个人出了大殿,扶着竹杖悄然走到了庭中灰桑树下,摸着树枝间垂下的丝丝缕缕柔软的藤蔓——是莬丝子。
一切真像……她九岁那年的,那个傍晚。
她至今都记得,那天她的惊惶无措——摩耶找不见了!她一眼扫遍了小院,而后出了青篱,过了閤门,寻遍了阖府所有容得下一头鹿的角落,而后,不顾阻拦奔出大门,找遍了一条闾巷,接着又找遍了东边毗邻的闾巷……就那样找呀找,不肯死心地找呀找呀,找到双膝软得快要抬不起来,脚腂仿佛都将将断掉的时侯……傍晚的夕阳里,那头银角碧睛的白麋子,出现在了萧府的垣墙上。
摩耶嘴里似乎衔着什么东西,几个纵步跃到了小小的她眼前,而她藉着浑身最后一点点力气,扑上去死死抱住她的颈子,把头埋进雪白细软的绒毛里,在经历了巨大的恐惧之后,哭得歇斯底里,昏天暗地。
她已经忘了那天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却记得待她渐渐平复下来后,摩耶用鼻子蹭了蹭她手背,在手掌张开后,将一枚果子,轻轻放到了她手心。
是一颗寒苺,山林中独有的寒苺。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果子,过了许久,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江南的习俗——逢了小儿生辰,家中父母要举酒列馔,以为庆贺。摩耶大约是听府中谁提了上回源之生辰的情形,所以才在今日去采了野果子替她庆生。
九岁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红着眼哑着声,与白鹿对视:“以后,不要再离开了,什么缘由都不行……否则我就一直找一直找,找到天涯海角,找到腿脚断了,眼睛瞎了为止。”
一恍然,已是整整七十年。
从九岁,到如今七十九岁……整整七十年,许多人的一生,或许都没有这么长罢?
这些年里,她一直找一直找,顺着那些画,几乎找遍了天涯海角……可,为何还是找不到?
萧文寿此生,弑父远亲,不近后辈,只此一个执念,为什么不能被成全呢?
摩耶啊,如今,我的眼睛已经瞎了,腿脚也快走不动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找不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