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建康,长干里,池宅。
夜色已浓,皎月初升,明莹得像一颗瞳子,被东边山头浓青淡墨层层杂叠的夜云嵌在其间,泛着世间最洁净的光华。灵池边,青石长几畔,池蓼正与人对坐。
那是个银眉霜发的老媪,头上生着两支长长的枝状鹿角,眼瞳如碧,或许是因为一双眉峦太直太锐,虽然面目已显老态,却并无多少颓朽之感。
“小公子,这返魂之香,于人能起死回生,于妖可延寿百年,用在我这衰朽之躯上,不觉得暴殓天物?”她原本已至寿限,施用这般奇珍,不过多活三五年时月而已。
“前辈有心愿未了。”少年医者一身旧白的细绢曲裾深衣,目光温淡如春日湖水,“而我有求于前辈。未询而擅扰,尚希原宥。”
七十年前,池蓼在钟山之中采药时,忽然察觉到百里之内有大妖遇害。可惜赶到时,那场“鹿鸣宴”已然散场,只保下了一副骨骸,和尚未消散的元灵。他以钟灵之阵收拢其元灵,敛入骨骸,将其安置在灵池之中,在旁燃了七炉返生之香。
西海之中的聚窟洲,生有一种似枫的大树,花叶香闻数百里,名为返魂树。伐其木根心,于玉釜中煎煮,取汁,更微火煎,如黑饧状,令可丸之,名曰返魂香,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
这树,多年前池蓼便种了一株在咸阳故宅的前院的南墙根儿。
后来每次迁居,都要在新家同一位置再种一株,等再次挪窝时便伐木制香,到如今也积了有数百丸。每岁七丸,整整燃了七十年,才终于在几个时辰前,令这只大妖骨肉复生,神魂苏醒。
“活命之恩也能说得这般客气,您倒是跟传闻里一模一样。”银角碧眼的老媪,垂眸淡笑,“即便远在舂山,我也听过小公子的声名。受您重生之恩,自当报偿,却不知有什么是我这把老骨头帮得上忙的?”
池蓼点头致谢,方才开口:“晚辈行医,有一疑难求教——若有凤凰神鸟,在积冰渊中为上古穷奇以爪刃刺穿周身,又于昆仑镜内重伤元神,神灵骨肉皆罹巨创,尚有灵药可医否?”
“积冰渊”“上古穷奇”“昆仑镜”这几个字眼,那怕只单单其中一个,也足以令阅世万载、历经无数次恶战的舂山兽,霎时间毛骨耸然——
这等灭顶之创,任是流波山的夔龙,东北海的三骓、丹穴山的凤凰,恐也难逃神形俱毀、魂消魄散。
可,听这位小公子言下之意,那只受此重创的神鸟,竟保住了性命——若有机会,倒真想见上对方一面,说不定能为族中后辈们问到一点保命的心得。
他们舂山兽一族,生而好战,故多伤病,因此,族中数万年以来对各类疗疾的药石草木颇有精研,在妖族中算是罕见。而眼前这位小公子所问的灵药,她也的确晓得。
轻轻叹了口气,她开了口:“有,且有三种。”
但随即,又接了句一定会让对面之人失望的话:“不过,正因愈伤生骨、蕴养神魂之奇效,早在数万年以前,它们便令六道三界之内的仙神妖魔们趋之若骛,遍索宇内,一寸高的幼株都尽根薅了个干净……唉,连盖犹山上散着剧毒花香的甘柤树,都已经在千年前绝了迹。”
但,她对面的白衣少年闻言,神色却温淡如旧,只执着地追问:“且请前辈告知,究竟是何种灵药?”
“头一种,是南方大荒的如何树。此树长成之后,高五十丈,敷张如盖。叶长一丈,广二尺余。三百岁作花,九百岁作实。花色朱,果色黄,味如饴糖。果实有核,形如枣子。”
“次一种,也生于南荒中,名刀味核,树形高五十丈,实如枣,长五尺。金刀剖之则甜,若竹刀剖之则饴,木刀剖之则酸,芦刀剖之则辛。”
“最末,也是药效最佳的一种,长于盖犹山,名为甘柤。此树枝干皆赤,黄叶,白华,黑实。”
说罢,她却沉默了下来。
池蓼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抬眼看向她,目光宁静也透彻:“前辈方才没有提,这三种灵木,当如何入药?”
——这制药之法,想必极不寻常。
“这三种灵木,若是幼株,疗伤的效果只比寻常的凡间草药好一点儿罢了。只有待灵木长成,化为人形,将天生的妖丹修成妖魄后,取其魄而食,才有愈伤生骨、蕴养神魂之效。”
妖魄,于妖族而言,乃命魂精元之所在,失去妖魄,便也丢了半条性命。
对面的少年医者听到“妖魄”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怔了下,垂了眼睫。但只瞬息工夫,他便又回复了惯常的温淡从容,颔首致意道:“多谢前辈。”
“小公子客气。倒是老身,临别之际,想向小公子讨一个人情。”她无奈地笑着起了身,目光坦荡地落向了东边的灵池,“灵池之中,那棵老偃桑旁,一株桑寄生长势甚佳,新实初熟,老身厚颜,想求一颗果子。”
桑寄生是一种常常寄生于桑树的藤木,果实有坚发齿、长须眉、轻身通神之效,而尤为对症,则是明目。
几个时辰前,刚刚醒转时,她花了半晌才理清了混沌一团的思绪,而后,便只剩下一个迫切的念头——
世间竟已过了七十载,那阿呦呢?那个孩子有没有在她离开后渐渐淡忘,学会在父亲的苛待中保护自己?是否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后来的日子过得可还安稳?
如今……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对面这位小公子敏锐察觉了她的急切,耐心地一一解答,并承诺,不久她便可自由离去。
眼下,她也忍不住厚着脸皮求一颗灵果,想当做她的……生辰礼,七十九岁的生辰礼。
其实,早在七十九年前,遇到阿呦的那一年,她便该寿终了。
舂山之兽,自万万年以前便是合群而居,族中老幼各有职份。她自成年起,便是族中悍将,因为多次重伤,病体难支,后来便担负起了教养族中幼兽的职责。看顾它们的饮食,教它们如何寻找水源,也教它们伏击狩猎,与来犯的天敌厮杀。
因为早年的伤病,在漫长的万年光阴里,她一直没有过自己的幼崽。
所以等她临近寿终,依照族中惯例,默默独自离开了群居的山谷时,心中并无什么牵挂——舂山兽的骨肉是疗伤良药,一头死兽,足以引来大半座山的天敌,所以与凡间的犬狸相似,为防旁人觊觎尸首,在大限将至时,便会独自悄然远走,死在离家越远越好的外头。
她一路向东南而行,出了舂山,到了凡间地界儿,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所以在那座她并不知道名字的山中,她屈蹄卧在了深林中一丛松蒿草里,阖上了眼睛,感受着周身舒然地渐渐脱力,气息愈来愈弱……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啼哭声,又弱又细,似极了族中初生的幼兽。近乎出于本能,她一跃而起,朝哭声的方向奔去——
后来,阿呦七岁时,为她取名“摩耶”,她不大明白凡间的事情,又同阿呦言语不通,过了许久,才偶然知道,这是……佛陀母亲的名字。
她是她的“摩耶”,而她是她的幼崽,是她愿意日复一日地嚼着莬丝子,忍受着越来越僵木的四肢,勉强保持清醒,熬过一天又一天,只为陪着她长大的孩子。
那场分别,当时衰弱到极致的她已经无法反抗,只能引颈就戮,好为她的孩子换得几日安稳。
谁想,如今竟还有重逢之日。
她重生于世,能活三五年光景,而她的阿呦,还有三五年寿数。
她,终于可以在明日——分别了七十年之后,她的孩子的七十九岁生辰上,出现在她眼前。
送上……一份旧日惯有的生辰礼。
*
后来,据宣训宫的宫人们回忆,太后七十九岁生辰当日,一头银角碧睛的仙鹿,驾云而来,现于御苑之中,献礼祝寿,惊动内闱。
当晚,太后服下仙鹿所献之灵果,翌日而双目复明,白发返青。而那头仙鹿,自此常留于宣训宫,伴太后左右。
直至若干年后,人鹿相偕,同日仙逝……以至于百载之后,京中还流传着孝懿太后驾鹿登仙的传说。
后记:桑上寄生,味苦平。主腰痛,小儿背强,痈肿,安胎,充肌肤,坚发齿,长须眉,其实明目,轻身通神。
——《神农本草经》
这章也写得好开心,谢谢大家的书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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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