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三年,秋八月,宣训宫。
主殿四周种着十几株灰桑,秋分节后叶子刚刚熟黄,殿中几名宫娥便赶忙趁着晨阳方暖,露气初干前来拾叶。灰桑又名柘木,树叶秋黄,以薄布覆之,晒干后可作染料,染出一种近赤的黄色,称作柘黄,十分珍异。
所以年年仲秋前后,满殿宫娥拾叶,几乎成为宫中一景。
几个女孩子拾叶无聊,便边忙手头的活计边开始闲嗑牙——太后娘娘性子寡静,不止深居简出,也并不像寻常的祖母那样喜欢皇子王孙一帮小孩儿来她这儿凑热闹。除了当今天子每日雷打不动地晨昏定省外,偌大的宫中,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外人,所以难得有什么八卦。
不过,今日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几位姊姊晓不晓得,里头这位大师究竟是何方人物?”一个才来徽音殿不久,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模样,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娥,一面将新拾起的几枚柘叶放进竹织的圆匾里,一面好奇地抻长颈子瞅了眼殿中正室的方向,“我往日竟从未听过她的名号。”
毕竟,依她这几个月的观察,太后娘娘的性子,实在是她生平仅见。作为如今国中身份最最尊贵的女人,她既不在乎衣掌钗钿的式样,也不关心每日餐食的品类,更不插手前朝那些个家国大事,除了那满满当当堆了好几间厢室的画,好像啥都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能有人得娘娘亲自召见,入殿坐谈,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这位令宗大师,在名尼高僧遍地的建康,的确算不得太出挑……我都是她九年前头回得太后召见,才仔细打听了她的事儿,算是说得清头尾。”
一个年约花信的宫娥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颇有些耐心地同辈闲话:“这位大师俗姓满,家住高平金乡,是个苦出身,小小的年纪便饱经战乱,甚至好几回落入贼人之手,佛祖保佑才逃得一条性命。”
“后来,她便出了家,据说学行精恳,几年以后便以晓畅佛理而声名远扬,甚至,前朝那位孝武皇帝,都曾写信与她谈经论法。”年长的宫娥又拾了几片叶,语气更郑重起来,“十多年前,淮南大疫,她倾尽寺中积蓄,用以赈给,又以六十余岁的高龄,奔波于数地,救治病患,活人不可计数。”
“当真是菩萨心肠!”小宫娥听到这儿,也惊叹了一句,又问“太后娘娘,也是因此才召见她的么?”
“那倒不是。”年长的宫娥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初次见令宗大师,是为一幅画。”
太后娘娘,似乎自许多年前,便开始收集画白鹿的卷轴,若是遇到极其特殊的——她也不晓得,太后娘娘的“特殊”,是指什么,便会千方百计寻到作画之人。
“据说,令宗大师昔年逃难到孟津时,河上无船可济,更惊惶焦心时,忽见一白鹿,不知所从来,下涉河流,沙尘随起,无有波澜。大师她随鹿而济,衣裳一点儿都没有沾湿。
后来,大师便将那鹿画了下来,太后娘娘多年遣人在民间收集此类画作,而这幅画中的白鹿……便是太后娘娘召见令宗大师的缘由。”说到这儿,年长的宫娥有些叹息,“只可惜,仔细问过令宗大师后,那鹿也不是娘娘这些年来一直在找的那头。”
“不过,令宗大师却与太后娘娘十分投缘,从此以后,每年娘娘都会在秋分后召见大师。”说着,她也看了眼正室的方向,“而且,回回坐谈,至少二三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小宫娥咋舌,不由问,“今日殿中,侍奉茶水的是哪位姊姊?”
——可真要受累了。
“这回侍茶的可不是殿中姊妹,是临川王殿下呢!”
说起这位年方十七的少年王侯,一群宫娥忍不住嬉笑起来,揶揄小姊妹道“你若再磨蹭些,待会儿能与殿下在这儿偶遇也说不定呢!”
因为太后惯喜疏朗,是以宣训宫的主殿十分宽敞,中间以一座四折竹屏隔成了东西两处。竹屏东侧的一张卷耳漆几畔,两位老媪南北向而坐,正边闲话边抿着茶水。
而侍坐在竹屏边的青衣少年——临川王刘义庆,尚不知自己被一群宫娥议论,正十分精神地侍坐在前殿西而那张竹木折屏畔,抻长了耳光,仔细听着两位老婆婆扯闲话。
尽管知道皇祖母并不喜欢他们这些小辈来这徽音殿扰她清静,但听到令宗大师入宫的消息,他还是马不停蹄地厚着脸皮撵了过来——他自小惯爱听故事,长到这么大,建康城里的名人逸事早听腻了,怎么及得上眼前这位当世名尼带来的山寺生活有趣?
而且,这位令宗大师,在他见过的出家人里,简直是个异类。说话既不爱打机锋,也不喜欢装高深莫测,浑身上下都没有多少所谓的‘出尘’之气,反倒挺接地气。听她和祖母聊天,真是舒服极了。
“前些年栽的那五亩刺榆,如今都已经长到碗口粗,有二十来棵结荚不繁,我便带着孩子们斫树卖了。这般粗的榆木可以做檩条,也能做轼木,所以一根作价二十文也卖得顺当,不止替她们添置了冬衣,还颇余了些。”她年愈七旬,但嗓音依旧清晰有力,抿了口茶,又悠慢地续话,“便由那群小妮子们做主,又买回了些红蓝花、茜草、栀子、地黄的籽实,打算开春种下去。而今,江南承平,民间的衣裳料子织染越来越鲜丽,这些染料,实实在在能卖上价儿。”
刘义庆知道,大师口中的那些女孩子们,是这些年来寺中收养的弃婴。
那怕太平年间,民间弃婴亦屡禁不止。后来,祖母便与令宗大师商议,由司州寺出面,收养近处村镇为家人所弃的稚儿婴幼。或许是因为祖母的身份,不久,诸多僧寺尼庵便纷纷仿效。几年之间,单单他熟悉些的建康与京畿之地二十几座寺庵,便收容了五千有余,实在是好大一桩功德。
祖母一惯生活俭素,除去每每买画的那一笔用度,根本没甚花销,不止每年五千石的田?几乎没动过,还有皇伯父日常送来的金玉珍玩、名瓷古砚之类——但凡是得了好东西,他总会先送一份来宣训宫。
而近十多年来,这些能换钱的东西,都一批又一批悄然送去了司州寺。
寺中捡养弃婴,待她们渐渐世事后,不止教她们认字读书,识经诵卷,也会教她们田耕机织、饲蚕养牛、染潢制漆、造酒煮胶之类的手艺,待其长大,任由去留。教人意外的是,年年自愿留在寺中,像自己的师父、师姐们一样,守着山间这一座寒寺,晨钟暮鼓,莳木耕田,照护一群小娃娃的,竟不在少数。
因此,寺中能收养的弃婴便一年较一年多了起来,范围也由附近的村镇一直扩展到了郡城,单单去年一冬,便捡三百多个孩子——冬日青黄不接,家中最易断顿,也是每年弃婴最频的时候。
幸好,赖着祖母的布施,还有寺中众多的人手,这些孩子里除却两个先天重病、药石罔效的,其他竟尽数熬过严冬活了下来。
而令宗大师,年年秋日入京,便是同太后闲叙寺中近况,常常带来不少趣话。
“说起来,上月倒有桩事,险些令我犯难……有个孩子的爹娘,打听到当年是我当年自河边捡养了这孩子,便上山来认亲。说是家中境况如今好了许多,想接她回去。”
落音才落,刘义庆便留意到,原本垂眉抿茶的祖母,动作倏忽一顿。
“那孩子毕竟才十一岁,打小无父无母长大,往年随寺里诸人下山采买时,也曾羡慕旁人家父慈母爱,所以听闻爹娘来寻自己,心生犹豫,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你是如何打发的他们?”太后没有抬眼,问得不假思索。
刘义庆听得津津有味,他向来擅长观察世情人性,这世上啊,举凡像他的祖母和令宗大师这般,老大年纪却能一见如故,那就只有一种原因——骨子里便是同类。
所以,祖母绝不担忧这慈眉善面的老友因着心软吃了无谓的亏,放心得很。
“太后玩笑了,这可说不上是‘打发’。。”慈眉善面的司州寺住持轻轻笑了下,眼角深深的褶皱一路延伸到了眉尾,“只是老尼活得久了,多疑成癖,须得试探一二他们的真心,才好结这一桩善缘。是以,便托熟识的医工告诉他们,这孩子幼时被弃在河边,染了极重的寒疾,从此落下病根儿,往后不止不宜嫁娶,还须常年服药,细心照看。”
“结果么……不须老尼啰嗦了罢?”说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又抿了口茶,释然似的笑着自我解嘲,“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点拔弟子,救人于危,也算一桩功德,释祖大约不会怪罪的。”
太后闻言,温温淡淡地吹了下茶汤,继续抿茶。
“说起来,这趟老尼下山时,还特意绕道去了那户人家,打听了旧年之事,方才知道,那家中竟并不贫苦,当年扔了这孩子,是相士所卜,道她命格妨父。”说着,她脸色肃然了几分,手上微微扣紧了青瓷的茶盏,“只凭相士几句谶语,便弃杀亲女,当下焚身狱!”
刘义庆听到令宗大师这一句无心之语,却不由眼皮一跳,头皮霎时发紧——
这位令宗大师是当时的名尼,关于她的传说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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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