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疯了。”她眼中的那把冷刃一分分朝他迫近,音色也更冷。
早在九岁那年,她就疯了。
那时候,为了医好摩耶身上的病,在摩耶点头之后,她终于同意了父亲的提议。
但,摩耶被送走的第一晚,她便心惊胆战地开始后怕——自己没法儿见到陆府的那位鼎鼎大名的兽医,不能和他细说摩耶的病情,摩耶又是极其罕见的异兽,万一误诊了如何是好?摩耶年纪很大了,脾胃虚弱,一惯吃得很少也很挑,也不晓得他们喂她的莬丝子是不是沾露水的,吃了会腹疾;她也不会喜欢被关在笼舍里,平日与她在屋子里待久了都要出去透透气;她心绪低落的时侯不喜欢人靠近,更不懂得讨人欢心;她性情并不温顺,挺犟挺硬的,真生气了会扬起蹄子趵人……
越想,她便越忧心,越害怕,以至于整晚难以安眠。
可是,自摩耶被送走后,府里的人,就再没人在她面前提起她了,她半点儿消息也打听不到。
在忍了将近两个月之久后,父亲终于由中正官举荐,经遴选,拿下了丹徒县尉之职。她趁他正心情大好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摩耶在陆府中过得可还好?陆公可还喜爱她?是否瘦了?等到开春,自己能不能去稍微探望一二?
“陆公……自是极喜爱它的。那边有兽奴精心伺养,不比在我们府中强过许多?你去探望作甚?平白给人家添麻烦罢了。”
父亲的回答,不知怎的,霎时间将她内心一直以来的惴惴不安拔到了顶点!
她知道不可能再从家中得到什么消息,所以,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另一个计划——陆府毕竟就在晋陵地面儿,从饮食用度到布匹车舆,总有日常采买之事。大约也像自家府里,人多了嘴便杂,没有多少事瞒得了人。她只要得知陆府通常采买的店肆,再托了店主打听,总能得点儿摩耶的音信。
可是,这些对她一个足不出户的九岁稚女而言,却极其艰难。
好在,只是难而已,并非没有契机——府中每年有春社、秋社前,家丞都会奉命到晋陵城采买时兴的祭祀礼器,一般会逗留十多天。
十多天……时间足够了。
她如今已经不记得自己一步步征得父亲同意,然后跟着家丞学习打理内务的细节。也不大记得次年正月末从丹徒县到晋陵郡城一种的风景,甚至快忘了她一个不擅长交际的孩子,怎样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挖空心思同一家又一家店的东主套话,希望探出他们同陆府有无往来,最后终于寻到了一家肯帮她问问消息的邸店。
只清晰地记得,二月初七那天,她心急如焚地第七回来店里时,终于得到了……一个噩耗。
“进府的第三日,便送到了厨下。”那惯来飒爽的女东主目光怜悯,声音有些低。
“厨下?他们把摩耶带到厨下做甚么?”九岁的自己没有听懂,只皱眉想道,摩耶喜清洁,到了厨下闻着腥膻气会不开心。
“陆公年迈多病,药石无医,是以四处求索异兽,名为豢养,实是食补。”女东主却叹了口气,“几年里,各地进的各样异兽,吃了怕有上千头……“
……吃?!
四周轰然一黑,地裂天崩。
这个可怖的字眼仿佛某种尖利的东西刺破了她的耳膜,尖利的疼痛从那处一直向身体深处蔓延,在心底暴裂开来,而后,潮涌一般的痛沿着每一根神经疯狂肆虐……白日之下,耳端轰鸣,几肢僵冷,然后,抖筛子般颤了起来。
那天,她晕厥在了当场。
后来,那场被医工诊为“气逆”的病,从开春一直养到了入夏。
病愈后,她心底便悄然滋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并且几乎在几个瞬息间,破土出芽,野草般疯长了起来……然后,仔细筹划,步步为营,一次又一次付诸实行。
历经三十载,今日,终于事成。
先前,寄奴迁任司马的消息,如何能那么快递到萧卓耳里,便是计划的第一步。此人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经不起利欲相诱,轻易入彀。
“……族、族……中……”萧卓扣在案角的手,已经摇摇欲坠,却仍极力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来试图自救,哑得几乎听不清,还伴着人痛苦到极处时,牙齿密集相撞的瘆人声响。
“旬日前,早在你遣家丞登门那日,我便修书一封,寄了予萧隽。”
萧隽,淮阴令萧整之子,如今南兰陵萧氏的族长。
“信中,许诺寄奴会在本郡大中正处代为斡旋,为他谋得一个中品的评议……毕竟,萧隽也在即丘令的位置上待了十五年了。”萧文寿有些怜恤地看着地上濒死的老者,“你说,若这会儿,正好传出与他相竞的萧卓,死于‘首风’之疾,他——或者说萧氏族中,会如何反应?”
萧卓已然有些浑浊的眸子,仿佛听懂了这话里的未臻之意,霎时开始有些无望地涣散开来,原本扣在案角,已然青筋虬结的手,也颓然松了下来,重重摔到了蒲织茵席上。
“明日一早,所有人都会知道,上门探望女儿的萧县尊,旧疾复发,不治身亡。其后,萧氏族长会亲自主持殡殓,操办一场体面的丧事。”
说罢,她静静地欣赏眼前的人一点点痛苦扭曲,疼得脱了人形,口中发出类似兽类的嗥叫。
她一回头,面上的冰霜渐渐更严酷起来:“昔年,你与源之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圣人之所以匡定三从之德,乃是因为女子本弱,需仰仗其父、其夫、其子生活。其实,这话大抵没错,天行有常,世间的规则向来都是以强凌弱……一旦沦为无力自保的弱者,便只能生生任人宰割。”
“既如此,如今我强彼弱,”她目光落向浑身瑟缩,躬起脊背,抓在地茵上的双手痉挛到青筋暴起的老者,“如何便凌不得?”
而后,她冷漠看着这个曾自许体面,衣冠济楚的人,像一只牲畜一样,死在她面前,而她内心居然没有太多波动。
大约是因为,她从九岁那年便笃定,自己必定可以看到这一天。
而如今,她也笃定另一件事——萧文目光移向东窗下瓷瓶中的画轴,变得柔和,又偏执疯狂——既未见尸骨,那你兴许还活着,既活着,我只要一直找下去,一直一直找下去,一定可以找到你。
*
隆兴三年,刘裕参刘牢之军事,一骑当千,勇冠三军。
隆兴五年,刘裕连破孙恩于句章、海盐、蒜山、郁州、泸渎。
大亨二年,刘裕破卢循于永嘉
元兴元年,刘裕屡建殊勋,于北府旧部中破有声望,桓玄任命其为中兵参军。
楚武悼帝永始元年,桓玄篡晋建楚。
元兴三年二月,刘裕聚集北府兵残部,于京口举兵起义,其后,传檄四方,各地纷起响应。众人共推刘裕为盟主,合兵而攻,击溃桓玄军,桓玄弃城西逃。其后,刘裕获王谧等人推举,出任使持节、都督扬州、徐州、兖州、豫州、青州、冀州、幽州、并州八州诸军事、镇军将军、徐州刺史。不久其又奉武陵王司马遵承制百官行事,自此总掌大权。
义熙二年,刘裕因功受封为豫章郡公,食邑万户。
义熙五年,刘裕为抗击南燕,兴师北伐,次年二月,灭其国。
义熙九年,刘裕加授羽葆、鼓吹及班剑二十人。
义熙十四年,刘裕以十郡建“宋国”,受封为宋公,并受九锡之礼,其母萧氏为太后。
元熙元年,刘裕进爵为宋王。
元熙二年,刘裕代晋称帝,改国号为宋,改元永初。同年,尊母萧氏为皇太后,居宣训宫。
【萧隽】萧整长子,按时间算,这会儿应该在世,但做族长是私设。
强调,这篇大大的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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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仇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