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刘道规的忧心忡忡中,这天还是到了,他前一晚便没怎么阖眼,早上更是寅时便起,替母亲理好了两位兄长送来的贺仪,而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着不速之客上门。
终于,在辰时正刻,有人叩响了大门的青铜铺首。
江南虽气候暧润,但时至秋末,晨风里也渗进了大半寒瑟之意。萧卓掀开车帘时,头上的乌纱帽被迎面袭来的冷风掀得直往后晃,他连忙抬手扶正,双手又顺势自肩及颈捋了捋身上的丹纱袍,而后,方才扶着家丞的手下了牛车。
仿佛这一身衣冠,多少能给他一些底气似的。
古拙的青铜铺首大门前,迎客的少年十三四岁模样,姿仪秀拔,峥嵘出群,着实是个清标人物。
只是,他其实半点儿都看不出这个头回谋面的外孙,容貌到底肖不肖母。二十余年了,这个外嫁的女儿,在他的记忆中仿佛一团怎么都摹不出清晰面目的影子,只留下一个寡言、冷淡的轮廓……还有,令人胆寒的狠毒决绝。
若非……今日,他绝不会亲自登门。
说起来,她养出的几个孩子倒都拔萃出众,眼前这个想来是幼子,他打听到去年已经被郡中名宿陆老先生收入门墙,带在身边教习,着实是大好的际遇。
“长者登门,晚辈迟迎,尚希原宥。”少年清朗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卓给“长者”这疏远的称呼不软不硬地刺了一记,又见对方没有迎上前来行礼的意思,心头霎时间涌起一股愠怒。
久居县尊之位,在丹徒这一亩三分地面儿上,他已经见惯了僚属趋奉,乡人逢迎,好多年……没有晚辈敢这般轻慢他了。
但,下一瞬,眼睛的余光瞟到了身侧落后半步的家丞和他手中捧着的那只硕大竹簏上,他徐徐吸了口气,勉力将这翻腾的情绪强按了下去。
今日,是来讲和的。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阖了下眼,将那口气吐出来,而后方才拾阶而上,领着家丞,走到了门前。
“阿母在内院。”少年说完这句,便径直带路,进了閤门。
萧卓一路略微留心,这宅子不大,也全无阔绰之处,但路过中庭,正见下仆牵着一匹足有八尺高的青白色神骏往马厩去时,他还是暗自心惊。
那可是上等的河曲马!
江南之地,古来便没有马场,所以马匹稀有,连朝廷北伐,最大的阻力之一也是缺少战马。民间代步,多是驴车,甚至他如今贵为县尊,平日也只能乘牛车。
似河曲马这般神骏,他往日只在晋陵郡中朱老太公的兽苑中见过一回。
“画室到了。”少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却见眼前是一间硬山顶的厢房。
这厢房有些不同寻常,比旁边的正室还阔了五尺有余,大得有些过分。木格门外,客阶两畔种着大丛的菟丝子,为了方便它们攀援,壁柱上没有施漆,纤细又柔弱的嫩金色藤蔓一路爬上屋檐,从青褐的瓦尖儿垂下来一道道叶条,仿若某种格外雅致精巧的垂帘。
菟丝子牵出了萧卓某些模糊的隐约记忆,但因为太过久远,也太过无足轻重,所以他也只极轻微地怔了下神儿。
“阿母,客人到了。”少年在画室门外止步,轻扣了三声,便退到庭中那株栈香树下,没有离去的意思,却也循礼不敢窃听。
萧卓会意——这是一场仅止于他们父女的会面。
亦正合他意。
他自家丞手中接过了那只竹簏,亲自捧着,而后示意家丞退到閤门之外。
不过那竹簏似乎极沉,接过的一瞬间,因为手上猛地一坠,他整个身子都晃了晃,脊背随之微躬了起来。年迈的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耸起肩,而后稍稍绷直了背,继而,有些左支右绌地用手肘推开了面前的木格门。
“吱呀——”一声,清郁的茶香随之迎面侵来,雾白的茶烟渐渐淡散,方能看清这到中陈设。
室中被四折竹屏隔出了两个空间,偌大的屋子,却摆得满满当当……屋子里没有置榻,四角和贴墙的地方,尽是层层摞起来的白樟木箱,桌边的架几案上,整整齐齐地列了一溜高大的阔口陶瓶,瓶中插着许多左伯纸的卷轴,素绫束之,看起来都是画。想来,那些白樟木箱中,也尽是这样的画轴了。
可见,主人爱画成痴。
而南窗下,此间的女主人——萧文寿便静静地跽坐在屏风侧的小茶几边,正在洗茶。
茶几上依次是竹织的茶筅、茶盘和一色青润的瓷壶与瓷杯,还有只白陶的水盂。而一旁的红泥小炉上汤水初沸,她自茶筅中捻了一捻白毫,依次放进两只茶杯中,然后清漆木勺挹了一勺沸水,浇入其中。
又一次茶烟四散。
萧卓有些狼狈地捧着竹簏进了门,见她没有起身前迎的意思,又默想了一遍今日的目的,方才徐徐吐出口气,几步上前,将竹簏放在茶几侧,而后径自在旁边的莆织地筵上揽衣落座。
重物离了手,霎时轻松起来,直到这会儿,他才有精神仔细开始打量眼前的人,这个从面目到言行都已全然陌生的女儿。
她梳着简单的随云髻,衣着素淡,面上的神情仿佛多年未改,还同他记忆里一般的冷静淡漠,古井不波。此刻,正静静垂眸,手上熟稔地洗去茶叶表面的灰尘与杂质后,又滤出茶叶,抬手将杯中残水倒进了一旁的白陶盂中。
“为父记得,你原先在家时,并不爱侍弄这些,倒是爱花草。”萧卓终于开了口,除了坐姿些微紧绷外,语气轻松和缓得仿佛最寻常的父女叙旧。
——其实,他也只记得她养过一大丛菟丝子。
萧文寿正将洗过的茶叶倒入青瓷壶,回得疏淡:“我每逢心绪不宁时,便煮茶自饮,醒神清心,时日一久,自也手熟了。”
“今日,是你生辰。”萧卓仿佛一个因为愧对女儿,所以惭怍又有些心虚的老父亲,说话声音都渐渐低了下去,“江左之地,惯来儿女生辰,父母备酒列馔,共予庆贺。”
“而阿父,对你不起。”
对面的女子,只是静静听着,直到他抬手解开竹簏上的麻织细绳,掀开了竹盖,才神色一怔——
“阿父记得,你小时候啊,就不爱羊炙、兔纤、鱼脍之类的肉味,连羌煮都不喜欢,却唯独爱吃山里的各样儿野果子……有个姓周的老媪,每年夏秋之季,都会让家人捎一大包茶耳或是寒苺给你。”
那只足有半人高的硕大竹簏中,是二十余芭蕉叶裹成的包裹,他动作小心地取出了一只,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方才缓缓拆开,里头正是一包新嫩的茶耳,都有半个手掌大,一颗颗像可口的翡翠。而后,又取出了第二只蕉叶的包裹,放在了刚才的旁边,又打开,里头是一包新摘的,还带着几分露水气的寒苺,颗颗红得发紫。第三只蕉叶里,是圆润肥黑的桃金娘,第四只蕉叶里,是金樱子,第五只,是灯笼果……猫瓜、龙葵、拐枣、火炭母、地稔、悬钩子、火棘果、香蒲茎、青□□、杜梨。
拆到不知道第二十几包时,五尺见方的大茶几上,除过茶具之外的空隙,都已经摆得满满当当,再容不下一包蕉叶的位置,于是年迈的父亲只好把那一包拆开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那是一把洗净了的,白得有些莹亮的茅草根——山茅的根,微微带着甜味,所以许多贫家的孩童,会挖来做零嘴儿。
煮罢了茶的女子,仿佛失了神,怔怔看着摆了满几的野果子和父亲手上那一捧茅草根。
良久,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极轻地笑了一下。
正好,茶已酽了,她抬手斟茶,递与父亲——萧卓只好将手上的蕉叶放到了一侧的小漆几上,接过茶盏,及时闷了几口温热的茶水,好舒缓自己过于紧张的情绪。
毕竟,他深知这个女儿的可怕。
若非这是天赐的良机,无法坐失,他也绝不会冒险前来,求这个富贵。
只是,在洮县县令这位子上,他为官敬慎,兢兢业业二十载,从春秋鼎盛,熬成了如今两鬓生霜的白头翁,职位却没能再进那怕半步。每三年一度的中正评议,都只能得第五、第六这类的下品。所谓中品中正制,虽说共分“九品”,但碍于情面,实际定品的时候一般没有六品以下,所以,这便是最差的品阶了。
昔日的同窗们,许多课业、才能远远不如他的,如今都靠着家族荫护到了郡中任职,甚至升了京官。
而他现今的上官,是个出身江左顾氏的黄口小儿,整日醉酒饵药,自命风雅。但,这么个酒坛子里泡糟了的废物,仰仗家世,却敢整日对他颐指气使,甚至在宴间当众讥他为“伧子”。
他几曾受辱至此?!却……如今仍要陪着笑脸上前趋奉。
直到前些日子,县尉朝他道喜,恭贺明岁便要迁官……他一头雾水,仔细问询之下才晓得,当年刘翘前妇所出的那个孩子,竟然已在军中混出了头,刚刚升任冠军将军孙无终的司马!
他当即大喜过望!这可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到了军中司马这等高位上,但凡愿意在朝中为他疏通一二,明年的中正评议,一个四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而他完全可以凭此迁个郡官!
至于女儿与他之间的嫌隙……毕竟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早些年她年少偏激不懂事,如今怎么也该懂事了。那怕她不在乎萧氏的兴衰,可怎么也该在乎刘家的门庭,孩子的仕途罢?——她那三个儿子,不提已经出头的老大,二郎三郎也眼见着不是池中之物。
而几个儿子的前程,才是她如今,乃至今后的立身之本。
此刻,几口热茶下了喉,又见她神色平静,他才终于放下心来——既肯奉茶与他,应当是愿意冰释前嫌的意思罢?
那今日,他的成算,便又多了一分把握。
“父亲今日,是来叙旧的么?”她抬起一双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眸子,看向他,问。
总算是到了正题,那怕已经失了主导权,萧卓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勉力清了清莫名有些发喑的嗓音,道:“听闻,寄奴颇为出息,在冠军将军麾下,刚刚升任了司马。”
他口中的寄奴,大名刘裕,便是萧文寿的继子。因为出生便被父亲所弃,蒙同族收容寄养,所以乳名便唤作“寄奴”。这些日子,他仔细打听了许多事,其中自然包括,这位刘司马侍母至孝,虽无血缘,却胜似亲生。
“父亲三年期满,下一任,意欲迁任晋陵?”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手中的竹盏上。
被一下戳破来意,任萧卓再有备而来,面上也有些尴尬,顿了下,还是决定开诚面公:“确有打算。”
顿了下,他又道:“你毕竟是萧家女,两族同气连枝,为父迁官,不止能与寄奴守望相助,于二郎入仕,三郎进学 ,亦大有好处……你一惯虑事深远,应当明白为父所言不虚。”
外头日头渐渐高了,阳光微淡,透过半启的木格长窗照进来,在地下投下几点影子,却安静得仿佛没有什么暖意似的。因为女主人没有开口答话,室中岑静许久。
半晌,就在萧卓觉得原本只是微微有些发哑的嗓子,似乎愈来愈难受,灼痛愈演愈烈,简直像一簇炽火要在喉头烧起来一样的时候,对面才终于开了口——
“父亲一惯精于算计,但今日——我不想做这桩生意。”她重新抬了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却霎时寒凛起来,仿佛图穷匕现,刃光乍出,“只想亲自动手,恩怨相讫。”
“……你……疯……”萧卓艰难开口,嗓子已然被烧焦了一般,哑得不像话。他直觉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身子下意识后仰,想扶席起身,却浑身使不上力,勉强用那只原本持盏的手,死死扣住了茶几右角,才没有完全瘫倒下去。
他不能置信地瞪向对坐之人,脸上的神情痛苦又惊怔,仿佛一只带齐了工具,打算捕杀野兔的猎户,陡然发现,自己一路缀行的对象,是一只凶恶的虎兕。并且,此刻凶相毕露,朝他张开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