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规小时候,性子跳脱得过了分,爱耍爱闹,时常在闾里走家串巷,所以,不免从邻人们那里,听过许多关于自家阿母的的议论——
只是,旁人谈资里那个孀妇萧氏,和他的阿母,几乎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
闾里那些阿婆阿婶们总同人讲,萧氏是个苦命人,十九岁的小娘子,才进了门便做人晚娘。嫁过来短短七载,夫主便下了世,还逢了丧良心的族老想吃绝户,家中田产被夺了大半,只剩了些旱的旱,偏的偏的劣田。一个年轻轻儿的孀妇,却不肯听劝改嫁,拖着大大小小三个孩崽子,老幺还没长牙,连邻里们看着都操心——这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哟?
可,谁也没想到这之前不声不响,看着秀秀弱弱的年轻娘子,行事会那般老成。不过几日工夫,便利落地料理了亡夫丧事,遣散家仆,只留下个陪嫁的老媪照看家中两个幼子。自己带着不到八岁的大郎走遍了家里仅剩的那些零碎田地,一块块亲自丈量,画图造册,仔细筹划。
丘上那半亩沙地儿,全种了防风,这药草费事儿得很,年年白露节开沟落种,中耕锄草,肥田两回,还得及时摘薹,到次年秋才能收成。因为打理得仔细,她家的药草都长得极好,根茎壮硕,卖给药坊都是高价儿。
同年,买了一堆君迁子的细枝杆,一株株插在了家里那两块儿啥都不长的林缘田里,不晓得怎生悉心护养的,最后竟有七成都生了根。这树活了便省事儿得很,江南春末惯来不缺雨水,啥都不用操心,到了次年九月里,先卖了生果给染坊制漆,再等到霜降前后摘了熟果酿酒、制饼,她手上精细,这些可都实实在在换了不少钱。
九里山下稍微平整些的那三亩山田,种了枇杷,这果子值钱,树却忒娇气,年年春寒便容易遭霜。但,那萧氏娘子竟比积年的老农还要老道,预先测准了霜期,提前一晚烧了备好的柴草防霜。那年,只有她家的枇杷准准儿躲过了霜,卖出了好价儿,翻过年,方圆数十里都有人来取经的。
唉,当真是个好生可怜,却又好生厉害的娘子唻!
刘道规每每听了,都想嗤笑出声:“阿母她那样的人,也轮得着旁人可怜?”
大约因为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就是父亲下世时,还没长牙的那个。自醒事起,家里的境况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连孤儿寡母被人欺辱的桥段,都只敷衍地上演过那么一次。
那会儿他约摸四五岁,邻家翻修鸡埘,正是雨后,趁机推倒了与自家相邻的那堵垣墙,打算重修时多占半尺地儿。阿母知道后,眼皮都没抬(这是后来二兄说的),只是一面带着大兄挑了墙土,施到自家菜地里肥田,一面请了匠人赶在邻家前面一厘不差地重砌了垣墙。
于是,幼小的他只记得那年家中的三亩蔓菁长势极其喜人,比往年多收了十石。除了自家作羹外,菜叶作菹,菜籽榨油,替大兄赚到了半年的束脩,比种谷子都实惠得多。
整件事于阿母,仿佛只是雀鸟啄了地里的庄稼,但同时鸟粪亦能肥田,得失相抵,根本不值得在意。
直到刘道规渐渐长大,才终于明白,他家阿母的“不在意”,不止于这些琐事,甚至,不止于……旁人。
家中兄弟三人,与阿母最亲近的,其实是没有血缘的大兄——大兄是阿母一手带大,而他和二兄,因着家中变故后阿母事繁,则是老仆周媪和年长几岁的大兄拉扯大的。
当年,阿母刚刚嫁进刘氏,几日后便自刘氏族亲那儿接回了寄养的大兄,并亲自抚养,视若己出。也因为自小便晓得自己的身世,所以大兄对阿母,便比寻常孩子更多了感念之情,,以至于平日里孝顺得叫他这个做弟弟的愧疚。
但,大兄十五岁那年征兵入伍随里正走时,阿母也只是嘱咐,遇到难处便寄信回来,并不见怎么难过。
……自家阿母,跟别人家的阿母,真是半点也不一样。
甚至,他曾经很不孝闪过一个念头:阿母的“不在乎”里——是不是,也包括他们仨兄弟?
但,刘道规自来爱玩爱闹,也没心没肺,不至于因为这种乱七八糟冒出来的懵懂念头钻牛角尖儿。
他家二兄年纪比他大了两岁,前几年离家求学,归家后曾同他讲过许多路上的见闻,譬如赤身冻死在路边蒿草丛里的北地难民,瘟疫之后河边枕藉数里的尸体,还有……大灾之年,晋陵城的肉铺架上,和牛肉、羊肉并列售卖的,新洗剥的尚滴着血水的幼童肋肉。
“经多了事,才明白阿母何其可敬。若她只是个寻常弱女子,我们兄弟,只怕早就给人啃得骨头渣子不剩了。”二兄轻轻摸着他的脑袋,说了好长的一番话,“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和地里生出的千百种草木一般,习性本就不同。个人心底里最看重的东西,亦概不相同。”
“有人最看重功名,如白起杀妻求将;有人最看重孝道,如王祥卧冰求鲤;有人最看重爱侣,如荀璨亡妻未久便抑郁而终……而我们,不能因为这世间的母亲大多最在乎自己的子女,便以此绑架阿母的余生。”
这世上的女儿们,原本秉性不同、性格各异,可一旦嫁了人,家庭、丈夫、儿女,种种磋磨,于是一天天下来,将原本千百种秉性各异的女孩子,磋磨成相似的妻子与母亲。
——而他们的母亲,是没被挫磨掉本质的那种。
二兄这番话,既像是阅了些世情之后,在他面前有感而发……但,也像对他这个弟弟的开解。
唔,不论怎样,当真令他心头一点儿莫名的懵懂症结,自此冰消瓦解。
不过,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在阿母心上,最重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十三岁这年,他才隐约有了答案。
那日正逢月初,是他出门上学的日子。
卯时,他照例起了个大早,日出还远,天东边,山峦隐在寂静的灰色云雾中,连轮廓也看不清,灰雾上洇出了一点暗醺色,不过愈向上愈浅,渐渐褪白回青,直到从淡青成了深琉璃青,东南方向,悬着一颗淡亮的孤星。
凛冬迫近,天气已然冷得厉害,尽管复襦衣外头裹了条氅子,在出了閤门,推开大门的一刹,仍被迎面袭来的寒风刺得上半身往后一仰,险些打了个趔趄。
但门外的情形,却比这寒风还要碜人!
一个家丞模样的老翁,后头跟着两个健仆,直挺挺地站在门外二十步远处,见他开了门,齐齐恭谨地长揖到底:“见过三郎君。”
——咝,少年倒抽了长长一口冷气,又徐徐将那一口气和心头的惊愣一起吐了出来。
你们谁啊?!
阿母不惯与人往来,所以他们家一向少交际,按说,不该出现眼下这等不速之客。
“小子无礼,敢问尊驾何人?”刘道规定了定神色,迎着那家丞的目光,冷淡地加了一句,“登门甚事?”
自小大兄便教过他,凡不请自来的家伙,多半没甚好事,不必客气。
“老朽忝为萧府掌事,家主病重,所以奉命来接大娘子归家侍疾。”那家丞仍旧维持着长揖的姿势,躬身答道,恭敬地过了头。
少年怔了怔,才理清他话里的逻辑——
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外祖父,病了,要母亲她归家侍候他?!
嘁!他哪儿来的脸?!
少年几乎毫不掩饰他的讥诮,轻嗤出声。
他知道母亲姓萧,出身南兰陵的萧家。可这些年,阿母从未归宁过一次,除了舅舅,他也从没见过一个姓萧的登门。小时候他曾好奇过,但大兄对他讲,当年父亲突然病故,又逢族老发难夺产,阿母独自支撑,最最艰难之时,那位外祖父,可是连一声探问都没有过。
所以,为免戳母亲的伤疤,他们这些孩子便懂事地不再提起这些。但,这可不代表他们便愿意做不记前嫌的冤大头!
——哼!鬼知道哪旮旯冒出来一个需要侍疾的外祖父?便宜外孙这么好认的?!
轰走,轰走,还是轰走呢?!
少年心里转过了无数个解气的念头,但,最终还是偃旗息鼓,决定老老实实回去禀告母亲。毕竟这些年,家中巨细事宜,大的归阿母管,小的归大兄管。自从大兄从军以后,细务便归二兄管,但家中大事,依旧听凭阿母决断。
他利索地关了门,将人晾在外头,刘道规快步进了閤门,绕过石屏,又穿过东边的侧门,进了内院——阿母无事时,总在内院东厢的画室。
进了门,他三言两语陈了原委。
那厢竟沉默了许久。
阿母一惯行事果决,甚少犹豫,刘道规被这一阵沉默弄得心下忐忑起来。
“你替我传话,说近日家中事烦,不便出门,望阿父原宥。”
又是好一会儿,少年终于等到了母亲的回复,却听得心头疑窦丛生:近日祭祀事毕,药田已收,也粜了麦买了黍,制新浣故备好了冬衣,家中明明是最清闲的时候,哪里来的“事烦”一说?
不过,阿母总是对的。
所以,他没有多问,便奉命前去回了话。
可谁知,那门口的家丞却狗皮膏药似的不肯罢休,忝着脸皮追问:“若大娘子无惧拔冗,那不知大郎君近日可回了京口,能否归家一探?”
——好啊,原来是打他家大兄的主意!!!
刘道规一下子心头火起,甚至有几分恶心,原本就冷淡的脸色一下子更难看起来。
他的长兄刘裕自五年前入伍,因勇武过人,又虑事缜密,一路破格拔擢,上个月刚刚升任冠军将军孙无终的司马,算是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才引得旧日几乎断亲的“外祖父”巴巴儿地循着味儿黏上来,上演了今日这一出。
少年尚记得阿母的态度,勉强将已经喷到喉咙的脏话咽了回去,**道:“没回。不过,几位却是请回罢,恕不远送。”
这晚,躺在学舍的床上,少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复盘的白天的事情,觉得最可疑的,是……阿母的态度。
以阿母的性子,当真不想见那位聊胜于无的外祖父,只会径直逐客,根本不会浪费半个字的口沫,婉言曲折。她以家中事烦作托辞,婉拒了父亲遣来的家丞,更像是出嫁多年的女儿,仍对生身之父心怀芥蒂,所以赌气似的不肯归家。
仿佛父亲屈尊上门,哄一哄,便能消解这么多年的隔阂,冰释前嫌似的。
他顺着这个思路,把自己从幼时到如今,接触到的关于萧家的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发现一个疑点——阿母她,其实一直对那位便宜外祖父很是挂念!
舅父偶尔登门,阿母并不热络,但每回都会问及外祖父。
所以……这么多年来,外祖父头回主动示好,阿母她其实十分触动,想真的藉此契机,父女破冰么?——应当是了,后来他将那家丞问及大兄的事禀给了阿母,她也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有所料,但半点儿也没有因此生气。
阿母,就那般在意那位决绝凉薄的外祖父么?
虽然晓得血缘之亲难以割舍,但……一股无名火还是从脚底直烧到了心头,少年缓缓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忿忿捶了一记床板。而后又辗转了半晌,直到人定时分,才带着满心的不忿沉入了梦乡。
而不久后,刘道规便接到消息,那位传闻中病重的萧家家主,他的外祖父,将在五日后亲自登门。
客来不速,必有所图。
他向赶忙向先生告了假,连夜回了家——大兄在军中,二兄在建康求学,只有他离得最近。
这回,阿母的表现太过异样,实在教人有些不放心。
这几日,他特意打听了许多关于那位外祖父的事,身为落魄的旧族子弟,竟能冲破种种限制,由中正遴选入仕,而今官居县令。即使不清楚细节,亦可见此人心机深沉,颇擅钻营,外加对待亲女的凉薄——怎么看,都是一个极难相与的角色。
五日后,八月廿七,正是阿母生辰。
呵……可真会算计!
时间线跳了~阿呦心里,只有她的“母亲”啊。
(以及,信我,本卷真的是个大大的h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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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