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萧源之莫名察觉到了一触即发的紧绷感,仿佛空气要沸起来了一样。
“进。”
欲沸的一团空气中,第一个冒出的水泡,仿佛在这一刹崩裂开来——
“吱呀”,两扇木格门应声而开。
书僮身后,是两个通文墨的女使,还有两名帐房,手上都捧着厚厚的一摞垂着竹制签坠、看着像是账薄的东西。
其后才是这府上的女郎——萧文寿。
少女十**岁的韶龄,一袭若草色襦裙,肤色白得带了些剔透感,两眉疏淡,一双眸子长而不细,浅浅的双眼皮只轻轻沿着上眼睑划出一痕细细的开扇,瞳色也浅,天成的疏离模样,仿佛淡柳间疏烟,世间万物,不与相关。
“你先出去罢。”萧卓对儿子道。
“你们放下帐薄,先也回去罢。”萧文寿向女使和账房道。
双方当真默契得惊人。
终于,连书僮也阖门离去,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了——图穷匕现的一双父女。
“这不是你第一次动手。”萧卓看向这个已然变得陌生,心思深沉且手段可怕的女儿,沉声道。
“计划过六次,因为种种缘故,只布置过四次,其中还有一次意外落了空。”她面色是惯常的冷淡,声音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弑父”这般血淋淋的大逆之举,在她口中,也仿佛只是和父亲例行报账的套话,“所以,统共三次。”
窗外阳光已近中天,照在萧卓脸上,却仿佛凉薄得没有一点温度,甚至冻得他浑身又微微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右边拇指轻轻摩挲着书角,梳理着过往的种种,厘清了思绪: “五年前,我去视察南郊的藕塘,沉船落水,险些溺毙。前年,伐樟林时我去验看,结果恰遇到大木反倒,砸到了右腿,将养了整整七个月辰光。”
“至于这次。香料上月初便采购了回来,却是在本月初九——夏弥的前一晚才送到我这儿。整整一月时间,尽够你做手脚了。府里平时延医问药都是你在安排,我的身体境况,你或许比我自己都清楚。所以,才能算计得这般精当,对么?”
少女站在凉薄的晨光中,单薄得像一抹剪影,却又孤韧得无法被撼动:“是。”
在话音方落的一刹,萧卓霍然振袖起身,捞起几上的笔格劈头盖脸砸过来——
她不避不躲,任由墨玉的硬物砸到鬓角,殷红的血从侧边发际处缓缓流了下来,划过白得剔透的脸颊,仿佛殷红的利刃划破新雪一般。但,她的神色却仍是岿然不动的疏离漠然。
“你以为,我还会容你活着?”萧卓脸色阴沉似水,压低了声冷冷道。
“不,是父亲需要我活着。”她终于略微抬眼,同他对视,“纳吉礼过,论礼法,我如今已是刘家妇。此时暴毙,不论怎样解释,皆是结亲不成反结仇。三年评议在即,父亲原先的筹划,必定毁于一旦。”她冷静地剖陈利弊,平淡得仿佛谈生意。
“……怪不得!”萧卓内心的滔天怒意翻涌而起,却生生止住了摸向石砚的手——
怪不得前两次她行事谨慎,他整整五年都没有察觉到蹊跷,而这次却如此轻易露了马脚……原来,是有恃无恐!
“这些,是我预备带走的嫁奁,”她目光落向了方向女使和账房们放下的册子,声音冷淡,“父亲还请尽快过目,莫误了纳征的吉日。”
说罢,不再理会什么,推门而出。
门外,十几步远处,不止账房与女使,连萧源之也一直没有离开。此时见她出来,额头又带伤,惊愕过后,几人都急忙迎上前来。
“不用了。”她抬手止住了欲替她拭血的女使,反倒是看向一旁的萧源之,“你随我过来。”
姐弟二人一路出了父亲所在的西院,身后的女使们都识趣地落远了许多。
“当年,赵氏病危之时,我已经醒事,是在榻前看着她暝目的。”她有些突兀地开了口,听得萧源之一惊。
赵氏,是他们母亲的姓氏。
“她同我说:‘既生之,复弃之,你我母女之间,恩怨两讫,我死后,你不必服丧。’”
她的声线有些凉,说得淡漠无温,萧源之却听得心头剧震,不敢置信一般,停了步,看向自己的姐姐,唯一的同胞血亲。
她亦停步,回视向少年,目光相触,平静而冷:“是以,那是你的阿母,不是我的。”
——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
说罢,她仿佛平日处理完了一桩积年的帐目一样,无有迟疑,径自抬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