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源之比萧文寿小了六岁,自他记事起,阿姊在家里就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她九岁那年,便在请示父亲后,开始跟着家丞学着打理家中内务——阿母早逝,府上中馈一直虚置。
其后,不过一年工夫,阿姊便教阖府上下刮目相待。
她记性极好,凡前一日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家丞教过的东西,总能记得不差毫厘。天资之外,竟然还刻苦勤恳,每日寅正便起,夜里酉初才睡,从日常采买,到遴选仆僮、核理帐目,样样学得用心。
三年之后,家丞老病而终,阿姊便正式主了府上中馈。她心细缜密,而且一惯处事公允,赏罚有度,连零零总总的细琐,都能打理得有条不紊。
因此,之后几年里,父亲逐渐放权,阿姊管的事越来越多,连家中的店肆铺面、田产出息都从各处掌事手里接了过来。从父亲提及此事的时满意的神情来看,阿姊打理得应当比他们好得多。
甚至,后来家中的用度都因此一年比一年宽裕起来,甚至到他八岁,当入小学时,不必再像阿父当年那样却县中望族附学,而是聘了郡中出名的夫子做西席。
近几年,他开始随阿父出门交游,也算见过了许多世面,就连在晋陵郡城那些高门著姓中,也没听说过似他家阿姊这般厉害的女郎。
总之,如今整个府里,上到新任家丞,下到洒扫仆僮都十分信服阿姊,父亲不在时,家里有事,都是由她裁断,俨然半个家主……咳,甚至连他课业上偷了懒,夫子告状有时候都是告到阿姊那儿的。
不过,以一个孩子的直觉,他觉得……阿姊应当很不喜欢他。明明是同母所出,却从没有半点寻常姊弟的亲近,嘘寒问暖,知冷着热之类的照顾更是天方夜谭,简直仿佛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寄养在这儿似的。
待他渐渐懂事,甚至觉得,阿姊一定是恨他的——他们的阿母,殁于产难……是因为他的出生,才害她也没有了阿母。
若阿姊觉得他是元凶,一直心存芥蒂,也不是说不通。
想到了这一节后,他便一直笨拙地尝试弥补,比如每每自以为聪明地在父亲面前替好姊说许多好话,比如分到了时令果蔬,一定挑最好的留给阿姊,还有,偷偷替阿姊青蓠边种的那一大片莬丝子浇水……唔,阿姊从来不会忘记这事,所以,他竟帮了倒忙,险些害它们涝死。
他知道,阿姊曾养过一头白麋子,喜食菟丝藤。听周媪说,那麋子似乎一直患着什么病,阿姊自小便悄悄想方设法帮它医病,莬丝子便是一味可以略微缓解它病症的草药。
后来,听闻朱氏的老太公喜欢豢养异兽,且府上聘着晋陵城出名的几位兽医,所以,阿姊便同意了父亲将它送去朱府,寄望那府中高明的兽医可以医好它的沉疴痼疾。
不过,一恍几年,却再没有听过那麋子的消息,也不晓得究竟是医好了没有?但,听周媪说,送它过去不久,阿父便经中正遴选,得了官身……想来,那朱氏的老太公应当很喜爱它罢。
要是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就好了,阿姊一定会很安慰的。
可惜,至今音讯全无。
也是听周媪说,那麋子走了不到一月光景,阿姊便生了场大病。不过,病愈后,性子倒是更沉稳了些,也是在那时,她去寻了父亲,开始跟着家丞学习主理内务。
一转眼,那麋子已经离开十年,阿姊如今也十九岁了。
前些日子,父亲终于点头,为阿姊定下了一桩婚事……他往后,大抵便很难见到这唯一的姊姊了。
其实,自阿姊十二三岁上,县中托媒求亲的人家便没断过。毕竟他家阿姊金钗之龄便主府上中馈,且掌家有方的事儿,算是远近一桩佳话,而且,晓经史、通术算,姿容出众,是方圆数百里挑灯难寻的玉姝。
这些人家大多与他们府上境况相当,也都是南兰陵聚族而居的徐州人士,知根知底,其中不乏人品出众,与阿姊年貌相当的少年郎。可,父亲竟一直婉拒,统统推了去,就这么拖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而今。
这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让父亲松口允婚?才不过二三月工夫,便迅速问了名、纳过采,若非阿父近日摔了马,正在养伤,耽搁了下来,说不定连婚事都办了!
说起来,家中近年在阿姊的打理下,愈见兴盛,父亲他却莫名有点流年不利。五年前在家中的藕塘边落了水,险些溺毙,前年视察樟林,被无故倒下的朽树压折了腿,养了整整一冬,上个月只是寻常与友人田猎,竟晕厥坠马,如今还在卧榻休养。
而这段日子,正好给了他机会,好好打听一下这位未来姊夫。
谁曾想,对方的事迹在郡中几乎尽人皆知,下仆不到半日便问得清清楚楚,日暮时分来向他回禀:那刘家大郎,名翘,是个刚刚丧了妻的鳏夫,年纪比他家阿姊大了许多。
不止如此,他虽为本郡功曹史,为人可忒劣,妻子难产而殁,头一桩事竟想扔了儿子,嫌他妨自己再娶。那孩子被族人捡养,才活了一条命……好个狼厉的独夫!
——这些事,父亲究竟知不知道?!竟想将阿姊嫁他?!
十三岁的少年边听边气得发抖,听罢一拳捶在案角,虎口处疼得一阵发麻,愤怒散去几分后,他渐渐冷静了几分,细细缕析此事,心下缓缓浸出一股寒意——
父亲,恐怕是知道这刘功曹的根底的,而且,正是因为知道得清楚,才对这门婚事这样积极,好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
刘翘身为一郡功曹,掌录勋迁除,权柄甚重,本不愁婚娶。可,克妻弃子这样的恶名在郡中已经流布开来,门第相当的人家决不会在这会儿与他结亲,所以只能低头娶妇。在他可选择的范围里,似阿姊这样出身落魄旧族,品貌出众,又擅掌家的韶龄女郎,算得上上之选。
——自家父亲,自当年入仕,在本县书佐的位置上,已经待了整整十年,这次若再没有得力的贵人襄助,只怕还要继续待下去。
而刘翘,身为功曹,主管录勋迁除之事,正是父亲眼下最需要最当讨好的贵人。
至于阿姊……则是他为了讨好对方,祭上的那份的贡案牺牲。
当晚,萧源之在屋中那盏雁足灯前枯坐了一夜。
次日清晨,东边浓雾似的灰云弥漫满天,太阳不亮,像是用稀释过的颜料绘出的那种浅暗的淡黄,又被灰云遮得隐隐现现,时不时露出一边半边来,透着令人不安的压抑。
而十三岁的少年,简单洗漱后,来到了父亲的书斋前,然后,几乎带着一股牛心左性的少年意气,不经书僮通传,径直推开了眼前这扇青漆白纸的木格门——
“吱呀”一声后,东窗下,冷白晨光中,正垫着细绢隐囊,斜靠在曲凭几边看书的萧氏家主,被惊动后抬眼看了过来——
这一次,萧源之没有向以往那样施礼,而是径自几步走到了父亲面前,居中而立,直视向他,四目相对,仿佛终于迎来了一个飞速长大的少年,第一次反抗父辈的权威的时刻。
“刘翘非是良配,为阿姊终身计,愿父亲慎思慎虑。”
萧卓放下了手头那卷《尹文子》,神情从最初专心读书被打断的不悦,到缓缓松了微皱的眉头,徐徐叹了下气,再开口时几乎是语重心长:“源之,你可曾在冬日去过白荡水边?”
少年茫然,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每岁冬日,正是一年最缺吃食的时候,田里连能果腹的藿菜薇草都没有,许多人家都会时不时断顿。若不幸这家中,这会儿生了孩子,你说……他们会如何处置?”
这话联系上方才父亲提及的白荡河,指向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让萧源之心下一寒。
“所以,腊月的时候,去河边,在浅滩水流缓的地方,能看到许多死婴……这些是尚未被河中鱼虾啃食干净的,不及总数之什一。”萧氏家主的语气波澜不惊,平静到近于冷酷,“而且,几乎都是女婴。”
“若是男孩儿,父母忍上一忍,左右賖借,挤出些口粮勉强养到五六岁上,便可以下田耙地,挑水浇园,劳力能抵得半亩地的收成。再大些,到十五六上,便可以干三亩地的活儿,一年收上十二石粟米。一家有三个这样的壮丁,九亩田地,年收约合三十六石,除却亩税、户调、赋税……便还能攒下够吃半年的余粮。”
“四年下来,便有二载余粮,足够他们捱过一回长长久久的天灾,一家子都勉强活下来。”
这些话,冲击了少年自幼以来根深蒂固的是非观,令他脸色发白,指尖都颤了起来。
萧卓虽坐着,目光却仿佛居高临下一般,看向自己的独子:“可,若是女儿,至少得晚下田三年,劳力又不如得很,即便能桑麻织布补贴家中,也不及男儿堪用。”
“这家若不幸连生了三个女婴,又回回心软养活了下来……那,九亩田至少有一半需得佣耕于人,几年下来,连交租都未必够,一家子里,老幼就得活活饿死。”
他叹了声气,更加语重心长:“谁不想活命呢?是以,舍弃女婴乃是求存之天性。”
他舍弃自己的女儿,结姻于刘翘,也是为了复兴门庭而必须的牺牲……这言下未臻之意,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听得懂。
可,那厢的少年尽管脸上已经白得看不出血色,脊背却依旧梗得怎么走,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勉力平静下来,厘清了思绪,目光直视向父亲,一字一顿道:“可,这世上,除了求活之欲,还有父母天伦,还有礼法纲常。”
萧卓听得一愣,却是为这孩子的固执,与冥顽不灵。
“你道,圣人当初,何以订定女子‘三从’之德?”室中静了会儿后,他反问。
早在先秦之时,《礼记》中便有“三从 ”的记载,萧源之自是知道的: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而曲凭几边的萧卓,凝了面色后,语气低沉,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说了下去:“因为,女子本弱,在家时靠父亲养着,嫁了人仰夫家而活,若不幸成了孀妇,便只能靠儿子过活了。”
“你瞧,连制定这礼法纲常的圣贤们,也看得透这亘古不变的世间法则,厘得清芸芸众生之求存本性呢。”
“可,父亲——”萧源之齿根都微微发颤,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再睁开时,目光已然清明,“阿姊她,并不仰仗父亲过活,萧家如今至少一半的家资,是她的经营所得。”
“您与我,都是受益者。”
此言一出,室中霎时静了下来。
少年目光落向了曲凭几上那只博山炉,打算据实以争:“父亲所用的降真香,上月初采购来,每丸一两六钱,两奁三十枚,作价……”
“等等,你说——上月初?!”这话中的信息,仿佛石破天惊,崩开了什么隐于混沌中的秘辛一般,电光火石间令萧卓让许多将过往许多不起眼的细节串连成线。
而后,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真相,一点点被还原。
连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欲冻,萧卓心底的寒意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冷,而后冻得微微颤了起来,以至于想要开口,却发现嘴角翕动,抖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浑身都抖得渐渐脱力,手肘勉力撑着曲凭几,这才堪堪稳住身子,不至于倒伏下去。
“……父亲。”少年神情愕然,不明所以。
窗外,日头渐渐升高,淡白的阳光照得室中愈来愈亮,也愈来愈暖。萧卓仿佛汲取着这些暖意,渐渐回缓过来,一点点平复了颤意,重新积蓄力量,缓缓坐直了起来,神情也一分分地冷定。
最终,开口时,他眼中的惊惧与愤怒都已然平复,透出的,惟有……冷沉沉的杀意。
“你,去将那个孽障——”
“咚,咚咚。”正当此刻,响起了书僮的敲门声,“郎主,女郎来了。”
依旧写得很开心~!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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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