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腊月节,秦王冬狩于骊山,公卿随行。
作为王上的亲弟弟,秦国的大司马,公子池自然在列,且带上了自家盲眼的小孙儿。
那孩子眼睛虽看不见,却礼仪周止,谈吐不俗,尤其令人吃惊的是,这般年纪,竟可以驭马……一路上,都是他自己独立骑行,骑术极好,又稳又熟。
两厢对照,直把同行的其他孩童统统比成了上蹿下跳的泥猴子。
于是,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在一路的行程里都受了周遭不少关注,甚至连秦王也唤他去问话,而后直夸弟弟教养得好,往后若得了空,可去咸阳宫给几位公子上上课。
而六岁的池蓼,就像所有头回随长辈出远门的小孩子一样,心里既好奇又雀跃。在进入骊山驻地的次日清晨,便在请示过祖父后,独自骑马往骊山南麓的清峪河边去了。
清峪河是灞水的支流,自蓝田一直绕过骊山,滋养出山下一大片厚沃平畴,水草丰茂。
而池蓼来这里是原因是:那日王上的车驾经过河畔时,他看见了一株草……一株,他竟然能看见的草。
自记事起,他的天地便只有一片混沌的漆黑,不见日月星辰,不见山川草木,更看不到周遭热闹熙攘的人……包括祖父。
但奇异的是,他看得见的自己腕间长命缕上的这颗玉珠。
它像整片寂黑天地间的唯一一点萤火,在他的眼里,亮得宛如别人口中至明至亮的日月。
直到如今,他竟看到了第二样会发光的东西,所以,才刚刚落脚,便惊喜又急切地来河边寻它。
那株草就生在清峪河边的一大丛枯黄的芜草里,被半尺多厚的积雪压得只露了一点点梢头——但,他却离老远就发现了它。
青骢大马一路跫跫踩过雪地,终于距那株不知名的草近到了十几步之内。
池蓼毕竟年幼,个子太小,费了些力气才踩着马镫顺利下了马。
“喂!那边!哪儿来的小崽子?”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喝,惊得他顿了顿脚步。
六七个孩子怒气冲冲地从西边的沙棘丛后面钻了出来,最小的大约七八岁,最大的那个十二三岁模样,像是一群孩子的领袖,方才也正是他出的声。
片刻功夫里,他们已经呼啦啦跑了过来,团团围住了池蓼。领头的少年打量了池蓼一眼,骂道:“我们挖坑埋雪大半天,好容易引来了一只猞猁,却给生生惊跑了,你这狗崽子故意的是吧?”
冬日里,山中的野兽们寻不到吃食,便会四处觅食。而小孩子们力气小,大多不擅弓马,没法儿像大人那样射猎,所以在山里有自己的玩法儿——在雪地里挖了陷阱,再放些生肉之类的东西做诱饵,只要有耐心,总能捉到饿极了的兽类,轻松得很。
而池蓼,方才策马经过对方挖好的陷阱边,正好惊走了将将入彀的猎物。
“我并非有意惊扰。”池蓼站定,歉然揖了一礼,“还望见谅。”
但,现场情形却在片刻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咦?这崽子好像有点眼熟!”
“这……这是右丞相府上那个小瞎子?”
“啊,就是他!先前在马车里看到过!”
“啧!这瞎子居然真会骑马!”
“听说,还为这个被王上召见了呢!”
“哪有瞎子能骑马的,莫不是个假瞎子罢?”
孩童们吵吵嚷嚷中,有个人便朝他伸手晃了晃:“诶!没反应,是个真瞎子!”
池蓼不喜欢他们这般谑弄地谈论自己,于是又揖了一礼:“方才的事,实在对不住。不若请几位通了名姓,待回了咸阳,我便将歉礼送去府上。”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模样,反倒更激起了那些孩子的戏弄之心——喜欢捉弄小傻子、小瞎子之类的同龄人,大约是天底下许多人类幼童的劣根性。
加上近日以来,这小瞎子在随驾出行的队伍里实在出足了风头,早惹得许多人心中不满,眼下这几个公卿子弟,显然对他不善。
“真是个人模人样的小瞎子呢!不知道的,怕真以为是大司马府上的公子来着!可惜,只是个仗势的狗崽子——”领头的孩又欺近了几步,然后,冷不防地飞起一脚,革靴狠狠踢向了近侧的那匹血统名贵的青骢大马脆弱的马腹。
“嘶律律——”那大马猝不及防被踢,痛得趵蹄长嘶,拽脱疆绳,失控地撒蹄子向远处狂奔而去。
池蓼偏淡的双眉一瞬蹙起,脸上罕见地涌上了怒意,但,他惯来冷静,明智地不打算与他们分说什么,凭着超人的耳力辨清了马逃走的方向,径直转身。
“慢着,你以为你还走得了?”领头的少年才开了口,其他六个孩子作为帮手,便已经围拢过来,堵死了池蓼的前路。
池蓼于是原地站定,直面冲突:“所以,诸位眼下意欲何为?”
“单纯看你这小瞎子不顺眼,想收拾一顿呗!”那少年语气恣意,笑声刺耳,旁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附和——
“啧!无父无母的贱种,鬼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狗崽子,也配随驾来骊山?!”
“看他那样儿就欠揍!”
“就是!竟敢人五人六地跟我们说话!”
“一个没出身的瞎子,哪怕卖去牛马市,都忒贱价儿,值不了几个子儿!”
“呵,既然惊了我们的猎物,不如就把他丢坑里吧?!”
聚众起来,似乎真的能让人释放心底最深的恶念,思想尚未成熟的孩子尤其是。
“好主意!”那领头的少年附掌大笑,发了话。
话音才落,几个孩子便扑上来按住了池蓼手脚,然后,押着他走向了他们先前所挖的陷阱。
那是个一五尺多高的圆坑,为了掩盖人类的气息,四周填满了雪,里头扔着块儿已经冻硬的羊肉。
“此地并不偏僻,旁人尽早会寻来,我劝——”池蓼依旧冷静,据理力争,试图教他们明析利害。
“好啰嗦的瞎子!”那领头的少年嗤笑一声,“可惜呀,那得你活得到那会儿,有嘴说话才行!”
“啧!你瞧这恁大的野地,你一个瞎子,自己胡乱跑掉进了捕兽的陷阱,难道怪得了旁人?”
“扔了他的氅衣,丢下去!”说罢,那少年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孩子七手八脚地扒掉了他身上御寒的毛氅,随手丢进了一旁的清峪清里。
然后,他们抓着六岁的池蓼,重重一推,推进了雪地中结冰的陷阱里。
“唔,你们说,他几时会死?”
“不晓得,以前家里伺兽的贱仆弄丢了我的虎崽,也是这样的腊月天,我把他剥了外衣扔在雪地里,整整四个时辰才冻死的呢!”
“——他比你那个贱仆年纪小,也更瘦,我赌两个时辰!”
“一个半!我押一副上好的牛筋弓!”
“一个时辰,我押一副精铁的铠甲!”
……
就在凶手们七嘴八舌地赌雪坑中的孩子多久冻死的时候,池蓼已经冻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过了大约有两刻钟那么久,久到六岁的孩子四肢已经僵硬,脸色开始泛出骇人的紫青,唇齿发颤,意识彻底沉眠。
而他的右眼眼尾,悄然浮现出一粒小小的血痣。
几乎在同一时间,极致诱人的剧烈异香,从昏迷在陷阱中的孩子身上流水般不断散逸,并顺着北风向四周弥漫开来……
写文真是太快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骊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