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蓼醒来的时候,已经日暮时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周遭静极了,先前远远能听见的林间雀呖声、山道间走兽踩过积雪的细响、清峪河里冰层下鱼儿游弋搅动的水声,竟一齐消失了。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屠戮,天地之间没有一丝活物的生息,陷入全然的岑寂。
——那,他们几个呢?已经走了么?
池蓼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异常极了,可是一时也没有头绪。而他的当务之急是:从陷阱中爬出去。
好在他向来冷静,那怕在被推下来的时候,也分出余力留心了这个被掘来捕兽的陷阱:虽然有六尺多深,但坑壁并不光滑,有不少可供攀爬的地方,加上先前他们为了遮掩生人的气味,朝坑中填了许多雪,这会儿正好也可以用来垫脚。
而且,他虽然还是冷得打哆嗦,但四肢已经不那么僵了,加上这一年多毕竟勤习弓马,身手在同龄人中并不弱。
于是,他就这样搬了雪垫作台阶,附着坑壁的凹凸处,花了大约半刻工夫爬了出来。
但,出坑的一刹,池蓼生生愣在了当地——他,闻到了尸体的味道,整整七个,不同气息的,尸体的味道。
最近的一具,甚至就在他脚边一尺多远的地方。
…… 出了什么事?!
他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耳中嗡鸣不已,而后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浑身紧绷,继而从手臂到腿弯都开始发颤。
过了许久,身体的脱力感渐渐缓过来一些,他勉力克制住自已的恐惧,缓缓蹲下身子,伸手去探地上那人的鼻息——兴许,还有救呢?
但,就在池蓼的手指触到那人鼻尖的一瞬间,像是什么极致的、腐蚀性的剧毒从指尖散逸而出似的,那人整张脸被看不见的火刹那间烧焦,散出刺鼻的焦腐气息……
于是,他的指尖就那样死寂地悬在了那里。
不晓得过了多久,原地死了一般的池蓼才重新有了一点点动静。他的瞳孔已经扩得有些散开,眼睫挂满冷汗,脸色褪成了一张瘆人的白纸,干焦的唇角颤得齿关不断作响,胃里却硬沉得石头一般,终于忍不住按着胸干呕起来……
……不、不会的。
兴许,兴许是对方身上原本带了什么易燃的东西,兴许是恰巧被山中有毒的兽物咬伤,兴许只是……只是巧合而已。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摇摇晃晃地勉力站起身来,走向了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
在旁边蹲下身,伸出手时的那一刻,池蓼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条手臂都抖得按不下去。终于,他闭上眼睛,触上了对方的手腕……
没有巧合,没有“兴许”,仍旧是指尖相触的一刹,只一刹,那死去的孩子便被烧成了焦尸。
池蓼猛地站起来,然后失智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步两步,一直退到了先前陷阱边。
在陷阱边站了有一个多时辰那么久,太阳落了山,整片山野河泽都隐入了夜幕中,顺着北风,天上开始飘下细细的霰子……又,下雪了。
池蓼也终于动了。
他蹲下身,揽起周遭的一捧雪,丢进了陷阱里,然后,又机械地揽起一捧雪,丢进陷阱里,直到整个陷阱将将被雪填满。
然后,池蓼在雪坑中,又掘了一道长洞。
下一刻,他自已躺了进去,就像,冻毙雪中的一具尸体。
……
丹堇跳到雪洞中时,看到的便是小小的、全然埋在自掘的雪墓中的池蓼。
她一路跟着他来到清峪河边,一路看着他被人欺凌,一路见他濒死之际封印破开,散出毒香杀死了方圆十里所有生动。
她也静静看着六岁的他自掘墓茔,决绝赴死。
于是,她随他到了“墓”中,躺在了他身边,将小小的他揽在了怀中。
昆仑镜中,所看到的过往人事,实际上都只是虚影,就如同人无法捞起水中的月亮一样,她也无法去慰藉一个过去的人影。
除非——
丹堇的手指竟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她略一低头,原来是池蓼腕间的那颗篆着他本名的玉珠。
以往因为池蓼的避忌,她很少离这颗珠子这样近,但此刻,她将小小的池蓼虚影揽在怀中,那珠子竟有如实体一样,硌到了她手心。
她,能碰到这颗珠子!——而且,从中感受到了极其熟悉的气息。
这颗珠子,一定与她有莫大渊源。
于是,丹堇心念急转,试探着将一缕凤火缓缓送入了珠子里,而后,便见那珠身渐渐被烧作剔透的琉璃紫色,散出融融的暖意。
继而,那暖意一点点顺着手腕,流到佩着珠子的孩子身上……
居然,成功了么?
丹堇不敢置信地侧过脸,看着他脸上异常的酡粉色渐渐褪去,几乎恢复了往日的白皙模样,连呼吸都平缓匀长了起来,连眼角的血痣都缓缓隐去,恬然得,仿佛只是熟睡。
*
过了整整一夜,漫天遍野寻人的秦国兵士,终于找到了清峪河边。
寻到了七个已经死去的孩子,还有,唯一侥幸活下来的孩子。
——死去的孩子,死得极为蹊跷,连同周遭死去的鱼鸟禽兽一样,遍巡整座骊山也查不出死因,于是只好成了无头悬案,许多年后还是咸阳城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传闻。
而整个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似乎是被吓坏了,待在雪坑里怎么都不肯出来……最后竟是生生饿晕了之后,才由公子池亲自进雪坑,将昏迷的孙儿抱出了那片死地。
次日,池蓼在熟悉的大司马府中醒来后,却失控一般歇斯底里,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的居室。连公子池几次前来,都被孙儿带着颤音的拒绝,生生阻在了门外。
每日里,连必要的食水都是放在中庭,待人走远了,他出来自取。
这样幽闭一样的日子,池蓼过了整整一个月。
直到正月初七,他的祖父令下人用刀斧子破了门,径直闯入——
小小的池蓼正坐在书案边,痴儿似的愣愣发怔,听到动静,辨清来人是谁后,吓得一步步往后缩,眼里的惊恐快要溢出来,“祖、祖父,别、别过来——”
公子池果然顿了脚步,叹息一声,却冷静地开门见山:“清峪河边那几个孩子,是靠近你,所以才死的?”
仿佛被人毫不留情撕开了旧伤,那孩子浑身都瑟瑟颤了起来,但或许因为已经自尽过一次的缘故,这回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绪,重新归于平静:“是我。”
而后,池蓼从容地揽衣,跽坐在了祖父面前,有条不紊地一字一句道:“依秦律,杀人者枭首弃市,明日,我会前去御史台自首。”
“依秦律,男子身高不过六尺,免责。你如今,才五尺二分。”公子池看着他,波澜不惊地回应,“再者,即便你已成年,无心之失,也罪不至死。"
“祖父,这一个月里,我有次其实曾试图用这个理由为自己开脱。”池蓼梗直脊背,嗓音仍带稚气,但思路清晰又透彻,“但,既杀了人,哪怕无心又如何?山中的毒草被人误食致死,也非它的错,可人人避忌厌憎毒草,亦是常情。”
说到这儿,他神情甚至没有半分软弱:“……祖父,现在害怕我么?”
"如果,我说害怕呢。"公子池的脸上,终于浮出冷峻的怒意,“不止害怕,而且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失察,捡回了一个妖物,令他屠戮稚子,为祸人间。”
池蓼原本冷静的神色,终于碎裂开一条缝隙,脸色已然褪得惨白。
毕竟,还只有六岁啊。
“我这么说,你可满意了?”老者一双鹰目锐利地缩成一线,面色肃然,“自厌自憎,自弃如斯,我不记得,自己几时将你教成了这般模样?”
“可,可我是……”
“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孙儿。”
公子池斩钉截铁,落槌定论,然后面色一分分和缓起来,仿佛陷入追忆之中:“你七八个月便能开口说话,不唤父母,只唤我‘巨斧”;你快两岁时,喜欢草虫,有回网到了一只稀罕的螗蜩,听了几声虫鸣便放了它,说它的祖父还在等它回家。你三岁时,便通史史,观百家,周围无不目之为神童……”
“你是我的孙儿池蓼,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到这一句,一生纵横捭阖、遍观世事的老人,嗓子里竟透出了一丝沉嗡的颤音。
而对面的孩子,眼泪已然淌了满脸。
“莫哭,明日起,祖父教你弹筝罢,乐律之道,最宜调适心境。"
老人语声温和,最后道:“你以往曾问,诸子百家,日后自己要学哪一家,今日祖父替你择定儒家,可好?”
“好。”
……
不久之后,池蓼得到了一尾公子池亲手所制的五弦筝,铭曰“清川”,取清明澄净之意。同时,开始研习儒家典籍,并以此冶性养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长成了一只完全不像妖的“妖”。
童年那场巨创,在他身上似乎只留下了一处深堑印记:莫论何时,不许任何人近身。
*
建康,池宅,夜阑时分。
这天,丹堇一直未归,池蓼心下不宁,以至于晚间做了梦……梦里竟又是六岁那年,骊山南麓,清峪河边。
这本是纠缠他数百年的一场无尽无穷的噩梦。可是,这次的梦中,情形竟与以往不同——他自掘了“雪墓”,躺入其中后不久,竟仿佛有人拥着自己,密不透风地被护在怀中一般,暖意自腕间流遍周身,驱散了所有寒意……好奢侈的美梦呵。
次日清晨,池蓼醒来,睁开眼后,目光一瞬滞住:他腕间这颗玉白的凤骨珠,竟不晓得什么时候,悄然变作了纯粹剔透的琉璃紫色。
少年惊得坐起了身,寝被自肩头滑落,深秋天气里,他只着单衣,风透窗隙,而一惯畏寒的人,这次,竟没有察觉到一丝寒意……
这段写得好开心,下章新卷新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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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凤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