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镜,可照见宇宙,溯洄今昔。而且,它的回溯过往,不止是看见往昔发生的事情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让此镜的主人回到过去的某一时空。
——只不过,以消耗元神为代价。
不够强大的存在,不论仙妖神怪,甚至甫一进入镜中,倾刻间便会被震碎灵胎,魂销魄散。
好在,亿万斯年以来,昆仑镜的主人,从没有弱者。
而进入镜中世界的时间越久,元神损毁得也越惨烈……这种不要命的事儿,许多年前她已经做过一回。
这次,会是第二回。
*
丹堇带着那枚昆仑镜心,回到了咸阳城。
数百年过去,昔日公子池所居的大司马府,如今已成了寻常闾里,且因着连年战事波及,如今这里的屋舍大多已经荒弃,蒿草丛生。
夕阳西下,原本正是行人归家的时候,此间却岑寂得犹如亘古长夜。
丹堇依据先前从两只肥兔子嘴里套的话,很快确定了昔日大司马府具体的位置。而后,在府邸中心的地方立定了脚,取出镜心凌空一抛,刹那之间,肉眼凡胎不可见的皎白光华在天穹之中水一般四溢开来,渐渐漫延成了一面无边无垠的光之湖泊,宛如巨镜,纤毫毕现地倒映着整座咸阳城。
“周赧王五十五年,夏,五月五。”巨镜之下,少女阖目而立,双手结印,骈指成笔,将一个时间节点一笔一划刻入了镜面之中,瞬息又隐没不见。
而后,镜中的景象倏忽剧变,过了半刻工夫,才渐渐地一点点清晰起来,从殿宇连绵的咸阳宫,到寻常闾巷的屋舍,皆是先秦规制,连街上老幼行人的衣裳,也是当年尚行的式样……这,便是周赧王五十五年的咸阳城。
这年夏天,池蓼应当只有两岁,刚刚记事的年纪。
……丹堇进入了镜中。
几乎在入镜的一刹,她便被府邸中一记格外清晰的人声吸引了过去——
“北极谓之北辰,何鼓谓之牵牛,明星谓之启明,彗星为欃枪,奔星为彴约……”天色将暮,檐角挂着一轮浅橘色的淡暖夕阳,余晖柔和地筛过中庭一株合抱粗的古槐,擦过满枝繁白的槐花,星星点点落在树下石几边的席地诵书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约是六旬年纪,竹冠布袍,两道长眉疏而淡,衬得一双清烔的鹰眼也多了些温和意味,他垂眸诵书的间隙,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掠过树荫下那个小小的、正捡拾落花的幼童,微微愣了下神儿,于是口中熟能成诵的一段《释天》竟罕见地卡了壳:“起大事,动大众,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谓之宜,振——”
“振旅阗阗,出为治兵,尚威武也。”正俯身拾起一朵落花的孩子,从善如流地接过话,清声诵了下去。
那是个冰琢玉砌似的孩子,肤色极白,眉目极秀,一双眸子乌灵明澈,整个人干净得宛如不染尘垢的一捧新雪。
这个年纪的幼儿,多半口齿不清,都还是二三个字陆陆续续往外蹦的时候,少有勉强能说整个句子的。如这孩子这般口条流利,也实在喜人得紧。
但,那老者闻言,片刻怔愣之后,却面色大变。
他坐在石几边阖了阖眼,像是整理了心绪,才终于又开口:“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那孩子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试探,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把那朵槐花凑到鼻边闻了又闻,同时,吃饭喝水般流利地背完了整段。
两岁小儿,只听过一遍的篇章,过耳不忘,熟极成诵……这已经不是一句“年少早慧”能解释得了的了。
——他的小阿蓼,当真是个异类么?
许久以来的忧虑被再次证实,石几边席地而坐的老者,良久也没有答话。
自当年在楚太子旧宅捡到这孩子,两年以来,零零星星的异象已经愈来愈明显,及至今日,他不论如何都无法再自欺下去了。
那厢,小小的孩子把那朵槐花又凑到唇边,试探着咬了一点点。其实槐花含苞时才香甜,一旦开败枯落,便没有多少余味了,可那没见识的孩子却是惊喜地叫出了声:“祖父,甜的!”
说着,脚下飞快地奔了过来,将自己咬了一点的那朵槐花,递向了自家祖父。
“阿蓼真乖。”老人侧身回头,抬手接过了那被咬过的槐花,仿佛已经惯了吃孙儿剩食似的,从容地喂进了嘴里,略微咀嚼,果然尝到了混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甜味儿。
嬴池看着眼前这献宝成功,满脸都是雀跃的孩子,心下长长叹了口气。
而后 ,他终于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揽衣而起,转身蹲了下来,和孩子平齐。
小小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郑重,于是将手搭到了他肩头,轻声问:“祖父?”
“阿蓼长大了许多呢,能不能告诉祖父,以后想学些什么?”他似乎很清楚这孩子的慧质,并不将他看他懵懂小儿,问得温和而认真。
“嗯……”似乎以往从未想过这样复杂的问题,他偏着小脑袋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试探着问,“祖父,学了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医好阿蓼的眼睛呢?”
小小的孩子仰着脸,下巴却微微缩着,神情恳切又期待。
老者一时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咸阳城中的医工,都治不好阿蓼的眼睛……或许阿蓼成了比他们更厉害的医者,便能自医了罢。”
凡是个稍微有阅历的人,都听得出这话里善意的安慰,可惜,对面只是个两岁的孩子,早慧得有限。
“这样么?”小小的孩子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搭在老者肩上的手都兴奋得略略挥了挥,“那,阿蓼就学医术罢,将来做一个顶厉害的医工,医好自己的眼睛!”
“好。”老者神情温和,含笑点头,“那自明日起,祖父便教你识字,再带些医书给你。”
“嗯!”
丹堇隔着几步之远,看着树下那一对祖孙——昆仑镜中,即使离得这么近,他们也同其他人一样,看不见她这个闯入者。
不过,她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此间的所有细节,甚至,身为灵镜的主人,窥探所有生灵内心的种种思绪。只是池蓼眼下还太小,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还用不着她来猜。
虽然明知在镜中每多呆一刻,元神就会损耗一分,她却舍不下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池蓼,只觉得少看一眼都是莫大损失,所以索性陪他一起在这府中往了下来,看着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的。
接下来,他的祖父——秦国大司马,公子池,果然每日都带《灵枢》《素问》《难经》之类的医书过来,一老一少便在树下诵书。公子池引着幼童的手,一个一个地细细触摸竹简上刀笔刻成的篆字——为了方便教眼盲的孙儿认字,他亲自将整卷书刻了下来,一面引读,一面细细地为他讲解每个字的意思。
他既博学又细致,还极有耐性,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老师,而池蓼,恐怕是这世上最最出色的学生。
他仿佛天生就没有“遗忘”这种凡人的缺陷,听过的任何内容,都一字不忘。而且,虽然年幼,却用功极了,每日诵书结束,便会自己一遍遍触摸那些字迹,来确认自己记得是否准确,甚至,不久后,凭着异常敏锐的触觉,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读”寻常竹简上笔墨写成的文字。
然后,教学的进度一日千里,最初时每日只一卷,后来三两卷,到池蓼五岁时,府中已经没有多少可供他读的医书了。
而五岁孩子的烦恼,也开始换了方向。
“你说,这么一个小瞎子,也值得家主这般费心?”
“谁说不是呢?即使教成了气候,难道一个瞎子能去朝中为官?……他分得清咸阳城门朝哪边儿开么?”
“就是说!这也五岁了,旁人家的公子,都开始学礼乐骑射了,他这么个瞎子,连家门儿都没有出过呢。”
“他出门儿干嘛?给我们府里露丑丢脸么?”
自从公子池教池蓼识字读书起,阖府上下,从颇有见识的家丞,到不识字的庖丁,都在窃窃议论。
毕竟哪怕官府不禁私学,书简笔墨也是极其贵重的东西,寻常人多看一眼都是奢侈。而眼下,家中主人不惜笔墨、不吝藏书,悉心教导的……却是一个瞎子。
——简直是把金灿灿的寰钱扔水里,暴殄天物啊!
这些议论听得丹堇怒火中烧,若非知道这些只是镜中旧日虚影,碰不到,摸不着,她恨不得揪出这些背后伤人的长舌头,一把火烧个干净!
池蓼的听力胜过常人百倍,他们以为的私下耳语,在他那儿,连每个含糊的音节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那个五岁的孩子,每日只是平静听着周遭所有刻薄与中伤,不愠不怒,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只不过,他对自己越来越苛求:写字要练最端正的笔体,落笔前,要用手指分毫不差地比着书案的边沿量好距离,好将竹简摆得端端正正,然后一笔一划都要同字帖一模一样,稍有失误,便用刀笔刮去,重新写……写完之后,必得再整卷重写三遍,以示惩戒。
就这样,之后的日子里,池蓼很快练就了一手极漂亮的字,娴熟地掌握了诸般繁琐的士族礼仪,轻易学会了基础术算,甚至,在所有人不能置信的目光中,学会了骑马御车。
他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样样出众,且不容一丝差错——堪比这世上最最严厉铁面的长辈。
别的孩子是师长教导不能行差踏错 ,而池蓼却仿佛自己早早地成为了自己的师长,苛求自己不能踏错一步。
五岁那年的秋天,池蓼听声辨位已经相当熟稔,哪怕在人声嘈杂的大街上,也可以凭着周遭种种声响,判断出各类复杂的路况,并妥当应对,自如来去。
自此,公子池终于放心他独自出门。
写得有慢,但会努力更新的~谢谢大家的书评!!!!!![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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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咸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