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蓼到底为什么不肯人近身呢?
许多年前,失望又郁卒地出了酒窖之后,大约是被内心隐抑的一股子暗火,和酒后轻微的醉意齐齐烧得有些迷糊,心里横冲直撞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和洒窖中的窒闷阴冷不同,那天外头日已过午,午后的夕晖温柔浅暖,连带着向晚轻风也清和缱绻起来,而丹堇给这风一吹,却莫名回忆起初识池蓼后,刚刚随他住进咸阳城那宅子时的一件事儿。
她自小处境凶险,那怕为人所救,也少不了心怀警惕。所以,当时发觉池蓼不喜人近身后,便觉得蹊跷:他生于凡间,明明对凡人的亲近更胜妖类,为什么会这么避忌“人”?
——不是凡间那种“男女之防”之类的缘故,是平等地忌讳所有人靠近。
她一向好奇心很重,莽,且混不吝。小时候在委羽山里,手贱到为了摸一把狪狪刚出生时有没有毛,被母兽追杀了整整八个山头。后来到了昆仑,也没咋收敛性子,因为好奇传闻中的昆仑南渊到底有多深,差点儿生生困死在渊底的残阵之中。
所以,她并没有身为病人应尊重医者的自觉,反倒因为心底里莫名疯长的占有欲,忍不住好奇:要是她碰了池蓼,会怎样?
那时候为了替她疗伤,惯来严谨认真的花妖少年,每日里半天时间耗在一堆医书旧典里,另外半天就替她开了方子制药,忙得井然有序。
而她这个病人反倒清闲得厉害,整日里除了窝在池蓼替她特制的藤椅里静卧养伤,就是吃饭和吃药……唔,这两样儿可以并作一样。
大约是马车上短暂的相处,已经足够少年医者看出她的吃货本性,所以给她的“药”很少是苦汁子,相反,大多极其美味。譬如往进这宅子的第一顿饭,他采了蓂荚花的花蜜调作汤水,龙耳李制成果脯,九穗禾蒸饭作主食,还有车马芝、明茎草、龙肝瓜炖的果蔬羹佐餐。
……天吔!居然有人能做出这么多品类各异、样样绝美的甜食!
丹堇承认,自己在这一刻居然生出了这辈子赖定池蓼的冲动念头。
而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天天吃着这根本不像药的药,她身上自内而外的骨肉伤竟真的渐渐痊愈,就连衰弱已经的元神,都渐渐充盈起来。
她早就认定自己是必死之人,身上还带着致命之伤,所以其实从没指望过什么医治,连每日配合“吃药”,都只是因为太馋池蓼的厨艺。
……怎么可能,真的治得好呢?
后来她才晓得,池蓼天生便对各类植物的药性十分敏锐,从仙山瑶草,到凡间野花,经了他的手,便能化腐朽为神奇,准准地用在最对症的地方,而后生死肉骨,着手成春。
——池蓼本身,才是一个夺天地之造化的奇迹。
他这样的存在,哪怕在昆仑仙山、蓬莱瑶池,仙人神兽们也得尊一声神医,能轻松过上所有凡间的妖类汲汲所求的那种生活。偏偏,他眷恋凡间,不舍得挪个窝,所以……就给她这居心叵测的家伙捡了漏。
她既不顾念救命之恩,也不在乎自己的伤,只想满足自己那不可理喻,且已经疯长起来的好奇心。
而送药,是他们每日仅有的接触。
——所以,她打算在这种时候使坏。
她恢复得比预想得快,在住进宅子第九天的时候,已经可以站起来……不过池蓼不知道。
那天,他仍像平常一样,送来了几只文玉树的新果给她做点心。
就在他将几只鲜熟的果子逐一取出,放到庭中青石几上的小食案中时,丹堇忽然一伸手,像是取果子,实则准准朝他正摆盘的手直袭而来——
池蓼几乎是直觉一般闪电似的收回了手,险险指尖相擦而过,顶上那果子还未放稳,嗗碌碌地滚到了青几案上,又掉到地上……庭中霎时一静。
向来温文静敛,好脾气的花妖少年,那一刻眼角微缩,目光压着难以自制的怒意,脸色冷极: “女公子,既客居寒舍,还请守此间规矩。”
“并非所有底限,都是用来试探的。”
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这东厢送过药,转由两只兔子代劳。而那时候丹堇才见识了这花妖的脾气,虽然表现不愠不怒,但是会整日整日不理人,冷战到地老天荒,难哄得很。
从那之后,她吃了教训,方才收了心思,不再放纵过胜的好奇心。
于是这回,就算被那身上那股子花香诱得茶饭不思,心火燥旺,狼狈到去酒窖偷酒喝,也终始不敢再在池蓼面前造次。
秋末的午后,天空是一片浅青色和铅白色的混沌,分不清,看不明,让人没由来地生出几分烦燥不安。
丹堇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多少次偷偷从洒窖出来了。
可是,一年年过去,酒窖里的果酒仿佛已经淡得成了白水,心底里的潜滋暗长的**却已经从一丝火苗烧成了燎原之势。
她开始夜夜难以成眠,一旦进了梦乡,梦里便总是些折磨人的存在:最开始只是咬雪樗蒲,后来渐渐变成在青石几畔压住池蓼咬上了他的那节手指,再后来梦境愈来愈靡艳晦暗,回回将她自梦中惊醒,汗透重衣。
然后,只好再躲上池蓼一整天。
这样下去可不成!
恐怕,得彻彻底底得到这个人,占有他的所有,吸花舔蜜一般吮尽他所有的香味儿……满足所有**,将梦境中的诸般幻象都一一实现,才能解得了她的馋。
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池蓼,究竟为什么不许人近身?
丹堇有些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在留意所有同池蓼这“不许近身”的毛病相关的事情,希望能得到一点儿线索。
听说,这毛病是从小就有。
这宅子里来得最早的是两只兔子,它们是池蓼六岁那年在山中拾得的一枚蛋,孵出了双生的兔子。他知道他们并非凡物,因为……他看得到蛋,也看得到它们。
但两只兔子出世时,池蓼已经这样儿了。据它们回忆,整个丞相府的人,几乎都不入内院,只有公子池会来,但祖孙也距三步远。
至于池蓼六岁以前的事儿,整个世上,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不过么,她可以作弊。
一路出着神儿,不知不觉间,堇已经走到了自己所住的东厢,一抬眼,歇山顶的屋脊上,一道如水如冰的镜光正亮得晃眼。
时下,百姓建屋时,大多会在屋脊嵌一面铜镜,相传有照妖辟邪的用处。
丹堇足尖点地,轻身跃上了屋顶,几步走到那圆镜前,手轻轻一晃,自镜中收出了了一束光,那光束凝在她手心,渐渐融为一轮圆月样的光团,晶华璀璨,灵光满得快要溢出来。
——这,便是昆仑镜的镜心。
丹堇到昆仑的第十三年,恰遇天生异象,浮玉山倾,北海倒灌,逐水之畔暴露出一处上古秘境。
她那会儿一心要争储君之位,断不肯放过这种有可能搞到天材地宝的契机。所以,成为了那次进入秘境的最年幼的试炼者。
最后,杀了不知多少凶兽,趟了不知多少迷阵,最终在只剩半条命的情形下,又险而又险地闯过了心魔渊,破水而出,横刀于天罡之上,撕裂了无垠天穹。
刀光过处,整个秘境开始崩塌,她自碎裂的湖面中发现了一束灵光,收进了掌心。后来才知道,那面湖水就是传闻中可鉴往古来今的昆仑镜,而她打破了镜面,取出了这一块镜心。
主线写得好过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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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昆仑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