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封谤书。检举豫州刺史庾怿,私吞军帑。”刘惔勉力冷静下来,回答了她的疑问。
当今天子承位时,年只五岁,生母庾太后听政,庾氏外戚也随之不断坐大……逐渐把持了军政大权。但却才不配位,屡出事端。
十二年前,甚至因为太后之兄庾亮的失误,才造成了兵灾四起、建康失守的苏峻之乱。
但,如今十四年过去,天子已即将成年,正踌躇满志,一心锐意北伐,恢复中原,如何容得下军中这庞然大物的蠹虫?
谢安这一封谤书,正点燃了天子的怒火,也成了他清理士族时恰好递上的一把刀。
不过,天子毕竟势弱,在处置庾怿一事上,天子左支右绌,周旋于各大世家势力之下,才勉强将庾氏削弱了小半。这等情形,又怎么可能护住得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谢安?
“那,他会如何?”刘恬并不多意外——以那人的性子和抱负,早晚有这么一天,实在不值得吃惊。
“……贬黜出京,此生,应当再回不来了。”刘惔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盼她能听懂。
这意味着,仕途尽毁,荣望永绝。
昔日人人看好的少年才俊,如今,整个建康城都避之不及。
“正正好,我原本也不喜欢建康。”刘恬语气轻松,话里的意思却肯定。
她对面的人大急,疲惫的面色都涌上了一层怒意“阿恬,你不可——”
“好教阿兄知道,我只是来告知一声,并非商议。”她在起程来此之前,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么看,如今这情形,还不算太糟。
刘惔太了解这个自小一手带大的妹妹,深知她看似随性,实则任性之极……什么事儿一旦做了决定,便再不肯听劝。
他于是长长地缓了缓呼吸,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并收起了匆促打好的满肚子腹稿,咽回了长篇大论的劝诫,只直视着她,道:“你已经长大成年,比小时候更有主意,阿兄知晓劝不了你。只是,这个决定关乎此生,望你再慎重。”
四目相对,刘恬看懂了了眼底的忧虑,却忽然转了个话题:"阿兄,你还记得小时候北固山上的那片小茶园么?”
那是一片只有两亩三分的小小茶园,产的茶也不甚好,却会结许多茶耳,他们俩幼时贪嘴,每逢仲春时,一天总要上山许多回。
“有回我们采完茶耳下山时,遇见了一只顶稀奇的白雀儿,我到现在还记得,它浑身雪一般的白,鸟喙朱红,飞起来时翅下却是淡淡的桃粉色,实在好看极了。我想去追它,但你说东边儿的山路平顺得多,于是,我们便走了走边……你说的对,后来听邻家的阿菱说,她那右道里,遇过蛇。”
她目光一瞬不瞬,就这样定定看着自己的兄长,隔着十余年光阴,却是比之幼时更为冷静的坚定:“但,重来一回,我还是想走右道。蛇又如何,又不是未遇过?那怕吃点苦头,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但错过的那只雀儿,我后来……却再没遇见过。”
谢三,就像那只雀儿。是她此生,哪怕不计后果,也绝不愿错失的存在。
刘惔闻言,沉默了许久,外头的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室中仿佛陷入亘中的静寂。
过了大约有一辈子那么久,青年的肩头霍然塌了下去,仿佛在这场兄妹对峙中,宣告了失几。随着又暗下去的天光,他长长叹了口气,而后毫无预兆地转向,径直走向了外间的书房——
片刻之后,他取了只一尺见方的竹编书匣进了屋,一言不发,却将它递向了妹妹。
刘恬不解,本能地伸手接过,打开了匣子,下一刻,在已经灰暗的光线中,有些吃力地看清了最上面一封信上的字迹,而后,愣愣地呆在了当地……
*
谢三出了含章殿,沿着宫中的御道缓缓地走着,出了云龙门,过了中书省,再过了尚书省,出了南上车门,直到一路出了宣阳门,才终于被宫城外熙熙攘攘的热闹惊得回了神。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暗青,钟山的方向有团团铅白的浓云渐渐凝实,底处泛起沉沉的墨色阴翳……快要下雨了。
出了驰道,过了骠骑航,便是乌衣巷——但,他不想回家。
自出了宫门,他的头便一直有些闷沉沉的,像是有什么极重的东西压在那里,沉重感自上而下传遍全身,手从腕部开始发麻,没有一点儿力气。
在乌衣巷口立了不知有多久,他才终于迈开步子,绕过角楼,径直向东边的燕雀湖走去。
从小,他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然后如抽丝一般,顺着线头,把积压心底的烦乱像茧结般一点点抽出,理成一条完整的丝线,然后,内心重归于平静。
眼下,是他头一回觉得,这只茧结太过庞大,自己……或许此生也理不清,解不开。
两个多月前,他辛苦搜集齐了罪证,写罢谤书的当晚,整夜未眠。
像所有白天被繁忙百事累得没有时间胡乱臆想,夜里放空,于是各种芜杂惊人的念头野草般疯长,又多又乱,阴暗而令人恐惧。那天,他盯着承尘,一直没阖眼,反复问自己:“你疯了么?”
听着窗外雨打檐瓦,内心天人交战,他知道这封谤书一旦上达天听,他便再没有回头之路。等待他的,将是庾氏一族疯狂的报复,或许,一年半载后,便会因莫须有的罪状身陷囹圄,而后圄死狱中。
这几年里,他见惯了朝野内外的龌龊,看遍了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可,他无法坐视。
不论是任由庾氏坐大,还是任由军帑被蠹,都会损军力、伤国本,会有更多的人成为流民,而后更多的流民死于道路……一如当年。
七岁那年,逃难路上的种种,仿佛利刃在心底划出的深痕,经年累月,血止伤愈,但长长的瘢痕却永远烙在了那里,不消不灭,渐渐地,像尺矩一样,成为他行事的准则。
人,随着年纪渐长,因为受到越来越多的约束,所以被迫不断改变自己,来顺应这个世道,泯心于众,失性于俗,长辈们说,这个就是“懂事”。
可,那样的他,真的还是他么?
他像一块旧时的顽铁,固执地不肯被名为“世俗”的熔炉融铸,变了开关,煅成大器。守着自己那生硬的,不合于时,痴人说梦一样的“志向”,一心赴死。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
半个时辰前,天子在含章殿召见他。
不同于主殿太极殿,含章殿更多是作为天子的书房,召见的多是朝中重臣,他一介小小的著作郎,连朝会都没有资格,从未想过有这等殊荣。
北壁的墙上,绘着整幅的城池,他竟一眼认出,那……是洛阳城。
天子与他同龄。十二年前,苏峻之乱,建康失陷。
两个七岁的孩子,一个仓惶之中落入叛军之手,身为幼帝,历经磨难;一个兵灾里与族人离散,随老仆南逃,见遍白骨尸山。
“朕处置了庾怿,只是……保不住你。如今的情形,你若留在朝中,遭庾氏嫉恨,恐有不测。所以,明日上表请辞罢。”十九岁的少年天子,看着壁画,并没有面对他,但,他莫名听出了其中的未臻之意。
——他们一样,是盼着恢复失地,还都洛阳的。
天子,保住了他的性命。
只是,沉沉的阴霾笼在心头,消不散,化不开,像是一层有如实质的灰色浓雾,沉得有如实质,闷得人完全透不过气,几乎窒息。
他像一个自不量力,路见不平,于出手除恶的小孩子,坏人侥幸被治服后,他自己也血透重衣,一身狼狈,惨不忍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燕雀湖边,初秋天气,湖畔的几株黄槿已经凋零殆尽。但,枝头老绿的密叶间,传来几声婉转细长的鸟鸣声,呖呖入耳。
“啾啾,啾——”
少年麻木的头脑与四肢似乎被什么东西唤醒,下意识抬头,往那密密匝匝的叶子里寻去,不一会儿,果然寻见了一只翠羽灰腹的鸟儿,应当还未成年,喙角带着点儿稚黄。
“你睢!那是绣眼鸟,它眼睛墨黑,眼周却一圈儿白,像素丝绣线勾出来的一样圆,多好看!”
记忆里,那女孩子露珠般清亮净澈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他们相识,已经五年了。
十一岁时,初见阿恬,尚是情窦未开的年纪,只觉得同她在一起的那两个时辰,是记事以来,最肆意、最畅快的时光,于是那个雀儿一般的女孩子便像那段时光一般,成为了他记忆里最明亮的一抹颜色。
像是,珍藏在枯燥泛黄的简牍里,夹着的一叶明亮绚烂的“千年红”,美好得过于奢侈,连每每翻出来回忆都小心翼翼,一点点拭净岁月的尘埃,还原所有细节,惟恐它在漫长的光阴里褪浅了颜色。
后来,随年纪渐长,他开始打着“游学”的名头离家远行,探访各地的兵备、徭役和民生吏制,从未想到,竟会在京口与她重逢,简直,不真实得像做梦。
他向来克板,不相信缘分之类的东西,更不信自己的运气,所以,当上天眷顾,故人重逢,那一瞬,他竟慌得厉害。
鳊鱼小舟上,清水碧波,鸥鸟菱田,豆蔻少女学舌莺雀,婉转得像菱叶上的露珠,圆润又清澈,悦耳极了,也重启了他尘封的记忆。随口谈闲,自水田说到流民,投契又惬意……
相逢一笑,平生无此欢喜。
这种情节写得超开心[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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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慕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