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护送刘恬的车夫拾阶上前,叩响了别业清雅素致的竹门。
知客的僮仆开了门,看清来人,既惊且喜,一面连忙着人传信予家主,一面径自引她来到了后苑临水的竹斋,这里是她家阿兄——庐陵公主驸马,刘惔的书房。
当年头回来这儿时,因为年纪尚小,纵是她混不吝的性子也有些怯生,阿兄隐约察觉后,便一直带她在身边。甚至把自己书房的侧室清理出来,改成了一间小小的寝居。这屋子南窗外的青瓷檐铃缺了一块,是她当年淘气,打弹丸时敲掉的,还为此心虚了很久,谁知一惯心细的阿兄竟始终没有察觉,让她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一恍,竟已是八年光阴。
这间小小的居室仿佛定格在了她昔年的记忆里,进了门,熟黄的莞草地筵一直延伸到了墙边,卷耳书几,竹编小榻,清漆的菱格窗糊了半透的薄绮,上面是阿兄工笔细绘的雀鸟,每只格子上一只,草鹀、豆雁、灰喜鹊、白头鹎、山鸦、柳莺、仓庚鸟、小鸊鷉,甚至有一只衔鱼求偶的活泼鸻鹬……大大小小统共四十六只,当时画了快有一旬光景。
其实,薄绮极易洇水,绘画其上只能悉心保藏,哪里禁得住窗间风雨?
“往后若沾了雨,阿兄便一只一只重画与你。”记忆里,尚在少年的阿兄,一面把它糊上窗棂,一面回头朝她轻笑了声。
刘恬走近,在淡亮的灯光里细细看着这一窗雀鸟,忍不住像儿时那样抬了手去摸,下一刻,蓦然怔在了原地——这绮,竟是新绮。
她的手仿佛僵在了那儿,唇角无意识地颤了下,目光滞住,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一只只草鹀、豆雁、灰喜鹊、白头鹎、山鸦、柳莺、仓庚鸟、小鸊鷉,还有那只衔鱼求偶的鸻鹬……仿佛心底里的一只河蚌遭了重击,坚固硬壳几息之间裂开了缝隙,渐渐随着裂纹分崩离析。
……八年光阴,她的阿兄,究竟画了多少幅一模一样的雀鸟,又一回回糊上窗楼,来保持这屋子原本的模样?
她静立在室中,隔着光阴与这一窗的雀儿对视,目光凝滞了不知多久。
“吱——”竹门被急切推开,木枢转动的声响不如平日那么钝,一下子惊醒了陷在冥思里的人。
刘恬回头,目光正对上了那个匆匆进门,连手中的麈尾拂尘都忘了放下的人……
他长发不冠不束,直垂而下,鹤氅直裾,正是最不拘于俗的名士模样,只是鬓边的头发竟已泛了花白,面庞黯黄,因为瘦削显得颧骨微凸,一双修长的眸子眼角褶纹深起,眼窝却深陷,疲惫得好像几天几夜没有安歇…整个人仿佛一株过早被透支了生命力,行将枯朽的树。
眼前这槁木死灰似的的中年人,和方才记忆里那个清隽温秀的阿兄猝不及防在她眼前相撞,一时间竟让刘恬愣在了当地,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幻是真。
“阿恬。”眼前的人开了口,终于让她思绪清晰起来,下一刻,莫名地,她还未开口,眼里就先热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涌上了泪意……她的阿兄,才不过二十多岁年纪,正值青年,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阿恬,怎么哭了?”
那厢,刘惔霎时手忙脚乱起来,几步走到近前,而后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揽到了肩头,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一如幼年时,她每受了委屈,便扑到兄长怀中,结结实实哭上一场。
刘恬心里难受得厉害,但微堵的呼吸中,她从近在身侧的吐息中,嗅到了一丝微微的硫熏气息,这,是……五石散!
霎时间,心头所有翻涌的情绪统统被蓦然升腾起的愤怒震压……阿兄为何未老先衰,答案昭然若揭。她气得浑身都颤了起来,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在瑟瑟微抖,分不清是害怕、担忧,还是愤怒更多。
最后,都化作成了恨意——
“阿兄又服散,是嫌自己命太长么?”
刘惔闻言,蓦然松开了她,惊醒似的后退了几步,低头嗅了嗅衣裳,自嘲地苦笑了下,没有说话。五石散,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亦是八年前,几乎兄妹决裂的衅端,那回,她第一次撞见他“行散”。
“是阿兄的错。”过了好一会儿,昏黄的灯光里,做兄长的那个松下了肩膀,微微低了头,好脾气地道歉,一如幼时,永远温和耐心地应对她的胡搅蛮缠。
“你近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受了委屈?”刘惔有些浑浊的目光里,满满都溢着担心与忧虑,“我,一直怕你孤身在晋陵,过得不好。”
“那阿兄在京中,高堂华屋,袗衣鲜服,整日里靠五石散醉生梦死……便算过得好么?”她静静看着兄长,一点点细端详他盛年早衰的老态,眼里的泪意竟更止不住。
刘惔一时无言,缓缓低头,看着自己发黄的指甲——京中的士族子弟,行散饵药,言行放荡,三十早衰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连公主都觉得,他这样才更像个济楚风流的“人上人”,更衬得上驸马身份。
只有他的血脉至亲,他自小带大的幼妹,才会为此心疼到落泪啊。
——为什么,事情会到今天这样的境地呢?
当年阿恬忿然离京后,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
他十六岁那年,阿父逝后,家中短短几月便困顿了下来。他身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便一心想着早点儿撑起门户,好为阿母和阿恬遮风挡雨。
所以,哪怕父亲逝后,他为俭省开支只买劣纸粗墨,在学馆中开始受王氏子弟的冷眼;哪怕为了赚些用度,去书肆做书佣被同窗们耻笑,聚众骂他丢尽士族颜面;哪怕因为不肯在宴间攀附某位朝官,与至交翻脸,从此陌路,彻底成了孑孑独行于异乡的孤客……再无一个朋友。
但,那会儿他毕竟还年少。
因为过于年少,所以自尊心脆弱得过分。可也因为过于年少,所以天真且执拗地坚信,只要自己一意努力,昼以继夜地努力,便能克服眼前种种艰难,脱颖而出,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毕竟,他从小就那样出色,是父亲,乃至整个刘氏一族的骄傲呀。
在日复一日地咬牙坚持,埋头学业后,他的文章经术甚至策论,都在一众同窗中拔得了头筹,诸位先生交口称誉,甚至在京中有了小小的名声。
但,到了当年中正选官时,他竟落选了。
失望归失望,可十六岁的他并未灰心,而是自荐入尚书台,做了一个最底层的书吏。然后,像父亲当年一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心底里坚信着,着自己只要戒骄戒躁,踏实做事,终会有出头之日。
哪怕,随着同窗们仕途得意的消息陆续传来,这种坚信已经在经受不计其数次的拷问后,日渐脆弱。
而,最后一击,是在当年的腊月,归家之后。
他年终休沐,终于回了家。此时才晓得,阿母秋末时生了一场重病,因为请不起好些的医工,险些没有捱过去……因他俸禄微薄,所以根本没敢告诉他。
那在,他跪在阿母的病榻前,在阿母和阿恬的安慰中,哭得不能自已。
也就是那个晚天,他许多已来的信念分崩离析——
在这么一个烂透了的世道里,固执地做一个清正自守的异类,究竟是高尚,还是犯蠢呢?
“那个不合时宜的蠢蛋!”
哪怕在如今任职的尚书台,因为他长久的不合群,同僚们的讥笑,已经从暗里转到了明上,甚至,有次当面嘲他“寒庶习气”!
在满室丑恶嘴脸,尖声讥笑中,他难堪地重重闭起了眼。明明口舌犀利,辨才无碍,但一番驳斥从心里到喉头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哽在那儿来回滚了不知多少回,最终胎死腹中。
因为,心底里有一个声音,低低地,试探着问:“或许,他们才是对的呢?”
父亲克己勤俭了一辈子,最后又怎样呢?身后孀妻弱子,受尽欺凌……若是再柔弱一些,只怕他们母子三人,早就和当年的流民一般,饿死在京口县街头了。
他的父亲呵,那个整个幼年至少年时期,深深崇敬的人,在世俗意义上……其实是个迂腐的失败者,为人所讥的蠢货。
……他,真的要像父亲一样么?在这儿兢兢业业做一辈子蠢货,清贫无犯,死后阿母、阿恬,还有日后的妻儿受尽寒苦,为人欺凌,无处安身,成为晋陵城千千万万流民饿殍中的一个么?
十七岁时,刘惔在照料病中的母亲的那个夜里,整晚未眠。
年后,他辞别母亲和妹妹,前往建康,又半年,凭清谈之能在建康城中声名雀起。未久,得公主垂青,结姻皇室,从此青云直上,前途煌煌。
然后,他也同其他士族联络一般,开始服五石散……一包药散,化酒饮之,便烦忧尽消,真是好东西呵。
好到让人忘了曾经的那些坚持,忘了自己是个笑话,忘了少年时写过的一卷卷策论,忘了曾经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那匹曾被父亲殷殷寄望的千里良驹啊,终于在京城的声色犬马、寒石药酒里,烂得彻彻底底。
此时此刻,被妹妹一句“这样便算过得好么?”惊得药性散了一半,仿佛平白长出了理智和久违的清醒似的。
丧已于物,失性于俗,他如何过得好呢?
但,他却始终希望,他的阿恬呵,能自在无忧,过得好好的。
“我此番来,是想同阿兄商议……我的婚事。”良久之后,却是做妹妹的先开了口。
刘惔却一下子受了惊似的,在原地站了两息工夫,昏黄色的灯光里,他神情有模糊,良久,才缓缓开口问:“是,哪家郎君?”
“谢家三郎,谢安。”她抬眼,恰看清了兄长脸上一霎时的惊诧,只瞬息工夫,青年的面色已转为冷硬坚决——
“不成!”
刘恬的目光顿住,仿佛早有预料:“谢三他,果真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