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后天天都能看到她,该多好。”
他从小埋头简椟,第一次,对女孩子有了这样隐秘贪婪的念头,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后来的几天,在京口再见,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回京之后,才不过半月,竟就开始想她,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大约便是如此,他平生不会相思,从这回起,见到雀儿,会想到她,见到小舟,会想到她,见到桑椹,都会想到她……
他从小就一根筋,喜欢一幅字,可以临整整半年;爱吃一样点心,可以天天佐餐,怎么都不厌,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也便再容不下别的杂念。
于是,他头回提笔,给女孩子写信。
江左民风开放,建康的朱雀桥边,常见士女同游,书信往来更寻常得很。可,他却是生平第一遭有这样的胆子,遣人送去京口时,心下忐忑极了,但其中又隐匿着一份极急切的期待。
同时,他也开始留意她的兄长——庐陵公主驸马,侍中刘惔。
那日秧草水田边临别时,她坦言姓氏,联系先前种种,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沛国刘氏,前晋陵太守刘耽之女,刘惔之妹。
她的这位阿兄,当朝名士之首,江左文坛领袖,择婿的眼光……只怕高得很。
他半点不敢冒昧。直到一年后,他终于入了司徒府,任著作郎,在建康的同龄人中,勉强称得上“出乎其类”,也被人谬赞过“辅国之器“,于是无端端生出了些自不量力的勇气,写了信向刘惔求亲。
……然后,被拒。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有出息,于是除却每年的游历,其余时间在司徒府中加倍努力,兢兢业业,甚至点灯熬油,永远是府中一众年轻人中最谨慎、勤勉的……且每隔旬日,便将近日所学所感写了信寄予刘惔,不止请教学问,更是表明态度。
就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一面拼命努力让自己更出类拔萃一些,一面有些笨拙地讨好她的长罪,好入得了她家人的眼。
就这样,日复一日,整整三年。
直到半月前,他查到了庾怿之事,并历尽艰难,搜集齐了罪证。
自那时起,他便干脆利落地断了与晋陵那边的联系。
——若事成,我便去晋陵,将消息亲口告诉她,以及……表白心迹。
——若不成,他必死于此事。那,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轰隆隆”钟山上空雷声轰鸣,他抬头,发现东边的天宇已是墨云翻滚,洇得整片天空一色阴青,且越来越青……
雨,终于落了下来。一滴雨点子,正凉凉地砸落在他额间,
“谁想,如今竟是事成一半,事败一半呢?”少年任雨珠自额间一路滚过左边侧脸,滑到颈下,一线凉意随之浸透周身。
此身虽在,仕途尽毁,他,这辈子恐怕再难有什么作为。
自然,更再无资格去向心心念念的那人求亲了。
头顶的雨珠子越落越密,水边的秋风一吹,冷意开始刺骨。或许是他晨起未用朝食便入了宫,在含章殿中站了近半个时辰,又走了许久远路的缘故,腹中开始刀绞一般疼了起来。那剧烈的痛意渐渐传遍了浑身的每一根神经,与自外而内的冷意相杂,冷热舛错,生生疼得人头脑晕沉,脚下的步子开始不稳。
湖边的小路越来越泥泞起来,他托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不一会儿半边袍角已经被泥水溅得一片狼藉,雨透重衣,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唇色泛出青紫,可,他依旧往前走着。
仿佛这凌迟一般的体肤之痛,可以一刀一刀,与心中积郁的绝望愤懑相抗,让人分不出哪边更痛苦一些。
就这样,少年终于疼得渐渐没了知觉,视线愈来愈糢糊,听觉也模糊,甚至竟幻想眼前出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要死了!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这幻象太真,居然连声音也仿得神似,以至于已经神智不清的人,竟也听得恍了一下神儿。
“不带伞也就罢了,怎么连躲雨也不会?”女孩子将手中的竹骨伞遮过他头顶,又一把攥住了他手腕,被那已经失温,冰石般腕骨刺得一个激灵,“怎冻成这样儿?!”
人离得这样近,近到气息可闻,刚刚被她握过的腕上余温仍在,少年的神智终于挣扎着一点点缓醒过来。
“……阿恬。”他努力定了定睛,终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别废话!你这情形不能耽搁,快点儿走,到了青溪那边,沿街便有医馆……”她又扯住了他手腕,不管他浑浑噩噩的状态,径直拽了人便往前走。
“阿恬!”少年终于彻底醒了似的,脚下被拽得踉踉跄跄,却温顺地由她施为,半点不敢挣扎,像是怕惊动了一个失而复得的美梦。
就这样走了好一会儿,雨势渐渐小了些,女孩子手上的力道也终于松了下来。他于是反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阿恬,对不起。”
“为甚道歉?”她停了步子,回头看向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滑稽的少年。所谓情根深种,大约是不论那人如何狼狈落魄,看在你眼中,都只有心疼。
“我,我做了一件事。此后,仕途尽毁,再也入不了你家阿兄的眼了……”少年说得断断续续,却始终直视她的眼睛,不闪不避。
她神情平静,甚至过于淡然:“你那么聪明,先前肯定想过后果。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大约是因为……自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生出的执念。”少年的眼睛里先前进的雨水已经干透,这儿异样的清润明澈,“你晓得我的伯父,谢幼舆么?”
刘恬一愣。谢鲲玄门领袖,名重天下,她自然是知道的。
“幼年时,阿父时常外任,所以自我记事,便一直被伯父带在身边教养。”他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有些追忆旧事的恍然,“伯父很喜欢同我说当年的旧事,他的寝居里,有整面墙的山水图……”
图中,是昔日仍在汉人治下的,洛阳城。
记忆里,四旬年纪的文士,总爱抱他站在南壁前,伸出枯瘦的五指,一点点细细摩挲着壁上那幅巨大的绵延不断的山水图,讲给怀中的孩子听:“阿大,这儿就是铜驼大街,街面足有两丈宽,四车并行都不会拥挤,街边种了许多杨树,招蝉得很,一到五月里,我就爱和兄弟们来树根上头挑促织……”
关于这图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伯父临终,满脸病容,瘦得几乎脱了相,像一株腊月寒风里颤巍巍摇晃,随时会被大风拦腰折断的干瘦枯树,目光却火一般烫,紧紧攥着他的手:“阿大,洛阳,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我的母亲,你的祖母,埋骨之地。”
“我侨寄江左,身死异乡,可日后,你一定要回去。谢氏家祠早已毁于战乱,阿大,你要在原地立一个衣冠冢。我、我不能教阿父阿母成了孤魂野鬼……”
那只手上的温度渐渐凉了下去,却始终没有松开。
而他,此生都会记得人死前,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时,那种尖锐又沉重的疼。
少年结束了漫长的回忆,轻声说:“我一直在想,如今的洛阳是什么样儿呢?这辈子,我一定要回去北地,看它一眼。”
他渐渐长大之后,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事。这个想法愈加坚定:如果,收复洛阳,一切就都好了罢?
说到这儿,谢三定定看向眼睛的女孩子,问:“甚至,落魄到了如今这般境地,我依旧这么想,是不是很冥顽不灵?”
“如果我说,我也想去洛阳看看呢?”女孩子从容回视,目光平静中有一股从容的力量,“毕竟,我姓刘啊。”
沛国刘氏,最正统不过的前朝血脉,汉室宗亲。
洛阳,更是她的故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