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围着竹林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儿,最后挑挑拣拣只砍了三棵野竹——制几盏竹灯实在用不了多少篾条。
劈竹为篾是个细致活儿,锯竹、卷节、剖竹、开间、劈篾、劈丝、抽篾、抽丝、刮篾,最终便把粗大的青竹,变成了一堆极细极薄的竹丝篾条,所谓“薄如纸,明如玉,平如水,柔如帛”,这样,就可以制灯了。
平明时分,晨光熹微,抬眼从竹格长窗望出来,安安静静的浅青色天穹上,淡淡地染着大片大片薄白的云,衬着青灰色瓦檐的剪影,宁谧安然。
刘恬席地坐在窗下的竹木曲几边,手指飞快地将细得丝线一般的竹丝编成寰形,熟极而流……
一盏竹灯在她手中成了形,只差灯铭。
“也不晓得谢三会喜欢怎样的词句?”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这几年,他每路过京口,总会来看她。
不止逗留好些时日,还会赠她许多小物什——游历各地时带回的罕见的草种、在山中捡到的极美的鸟羽、古战场中拾来的三棱铁矢、水涧采得的夜间发光的异石……各式各样让她惊异不已的东西。
他甚至会将沿途的见闻,从民俗童谣到奇丽的山水景致,或者夜里偶遇的殒星,都提笔一一记下来,辑录成册,和信件一道寄给她。
那册子近乎于游记,或者说是日志,详叙了自己沿途所见种种,陈郡谢氏不愧以文名世,谢三又是其中翘楚,她自小没什么耐性读正经书,对这个却成瘾一般,每每丢不开手,实在上头……
后来,他送的册子愈来愈厚,愈来愈多,只好用匣子来装。
直到今年七月七晒书,她整理书房,才发现那个少年赠的小东西、寄来的书信、送的小册子,已经满满当当摞满了她的书柜,才蓦然意识到,这个人的痕迹,也印满了她这三年间的寒暑光阴。
唔……收了人家那么多东西,总得回礼罢?
所以,她打算自己做竹灯的时候,顺便织一盏给谢三。
想了一会儿,她捻起了席边的一根柔绿的缯丝,开始在灯围上织字,“晃晃华灯,含滋炳灵。素膏流液,元炷亭亭。丹水阳辉,飞景兰……”
织到“兰”字,才到第三笔,忽然顿了顿,一下子心虚起来——她生在孟秋七月,幼名便唤作“兰生”。
她急失忙慌住了手,和那织了一半的“兰”字面面相觑。仿佛,刻意在送给他的东西上,留下自己私密的印记似的。
她长叹了口气,然后,心下一横,拾起缯丝,继续织完了“飞景兰庭”几个字——
就算是刻意的,又怎样呢?承认自己对谢三动了心,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其实,察觉到这一点,是去年的事了。
去年秋末,谢三带一老仆渡江北上,到了胡人的地界。结果不久便在南阳遇到二三个鲜卑兵奉命劫掠汉民——鲜卑的官员,没有“俸禄”之说,到了一地为官,治下百姓,便任其搜刮,以此自肥。
谢三毕竟年少,心下忿怒,设计将几个鲜卑兵引走,虞伯设伏,一击毙命,只是其中有个兵士临死一击,刺中了谢三腹处……险些丧命。
所以,他的音信,断了整整三月有余。
她一直收不到回信,成日里坐立难安。十多天后,甚至忍不住去了临江的荆州,日日去渡口等。直到某一日,终于得又收到了他的信……信里只说自己遇到些许意外,如今已无恙,会继续北上。还随信寄来了南阳特有的一种树叶,正值深秋,几片树叶却有的苍绿,有的殷红,还有一片半绿半红,可以想见他采叶的那棵树有多绚烂了。
将这信与其中已经风干的树叶,一齐收进书柜时,刘恬才猛然明白,自己对那个少年,生了什么样的心思。
而此时此刻,想开了的刘恬织好了竹灯,决定不再和自己为难……要不,送灯时,直接和他表明心迹?
但,谢三究竟对她是不是根本无意呢?
……刘恬手指扣着竹编的灯壁,纠结起来,直到灯花爆开。
相识三载,她已年过笄龄,他年年相访,却从举止到言谈,甚至书信里的措词,却从来清清正正,看起来,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朋友往来。
女孩子最终抬手给竹灯翻了个身,开始系缯绳,方便挂到檐下阴干……算了,下个月他再来,她直接当面问清楚就好了。
不过,谁也不曾料到,这盏竹灯,竟未能送出。
——谢家三郎,谢安,失约了。
*
刘恬有一位阿兄。
小时候,在她的整个世界里,长兄刘惔是最为亲近也最了不起的存在。
那会儿,阿父整日忙于郡署的公务——他为政一惯兢兢业业,治下清明,在晋陵一地颇有些官声。
阿母则忙于后院妇人们的应酬交际,她出身北地高门,但南渡之后已然落魄。嫁了阿父之后,虽琴瑟相谐,但每每与江左的高门巨族们交际,她便有些小心翼翼,总怕自己行事不妥,出了什么差错损及阿父的颜面。所以,大到送刺史夫人的节礼,小到赴梅花宴时,白狐裘衣要配什么颜色的禓衣,又该戴哪几件儿首饰,都得仔细斟酌上半天。
刘恬自小对后院这些事没甚兴趣,不太能和阿母一道儿选钗环挑口脂,倒是更爱和阿兄一道儿赖在父亲的书房。阿兄长了她好几岁,一手教她开蒙识字、扶笔临帖,也教她看地舆图,算钱粮账务。
家人里告诉她,阿兄他很小的时候便显露出众的天赋,不止忆力惊人,过目成诵,而且无论看书还是习字,都能一坐好几个时辰,一意专注,绝不分心。
——实在是读书的好苗子。
到十四岁上,阿兄不止策论与诗文在同侪中出类拔萃,连田亩、吏治之类的实务都十分精熟,甚至比阿父身边的幕僚还有得用。阿父于是荐他去了建康,附学于琅邪王氏,连在那样才俊济济的学堂里,阿兄也很快崭露头角。那年的除夕家宴,阿父难得喝得尽兴,欣然醉倒,迷迷糊糊里,拍了拍前来搀他的阿兄,道:“吾家千里驹也。”
但,这样优秀的阿兄,却不喜欢清谈会之类的场合,更没有以此晋身的打算。
“可是,清谈会不是能更快出名,好早点儿被举荐么?”她年纪还小,却也晓得清谈是入仕的捷径,于是有一回在书房里写字时,忍不住问。
“但,除了出名,清谈还有旁的用么?”阿兄正帮阿父看当年的户籍册,一面朱笔圈出了几处疑点,一面答着话。
“那……阿兄觉得,哪些事儿才有用?”她于是追问。
少年于是搁了笔,沉默好一会儿后,侧过头来正视向她,开口说起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去年孟春,我同阿父往无锡去赈灾,一路都能看见流民沿途乞食,还有些,已经冻饿而死。”
自从永嘉之难以来,年年大批北人南渡,晋陵沿江,首当其冲成了他们落脚的第一站。头等的士族们,稍作中转就会流向建康,次一等的也在京畿之地寻田问舍。而下等的士族,只能在晋陵、江夏等地落户。至于寻常百姓,无根无蒂,若不幸正遇着灾年,大多都会沦为四处乞活的流民。
这些人里,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其中有一具尸首,身子肿得有常人两倍宽,身上的衣裳已经被乞丐们扒去了,有几只野犬正在啃食她的腿。”少年握卷的手已经收紧,指节发白,“那是一个小女孩儿,年纪比阿恬还小。”
五岁的她已经被吓得呆住,愣愣地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觉得有用的事……便是好好学些编理户籍、劝课农桑、平准谷价的本事,让地里长出更多的谷米,让更多的人能在灾年活下来,让像阿恬一样的小孩子,好好地长大。”十四岁的少年在自己清简的书案前,向五岁的妹妹述说着生平志向,平静极了,但平水似的湖面下,却有湖石一般坚硬的某种东西,直刺人心。
“嗯,阿恬懂了。”她其实只有一点点明白,却愣愣地点了头。
那会儿,尚未成年的他们,从未想过,短短一月之后,便是风云剧变。
他们的父亲刘耽,死在了这一年的立冬。那个冬天,是他们兄妹有生以来过得最冷最煎熬的一个寒冬。
刘氏一族的本家,当年留了在洛阳,后来皆殁于兵祸,死在了北地胡虏手上。于是,整个晋陵,他们无亲可依。父亲生平既不喜攀附,也不爱交际,所以如今他们也无朋可靠。甚至,因着父亲为官清正,在任多年不曾贪渎分毫,所以家中根本没有多少积蓄。
阿兄当时已经在建康上学,阿母既不许阿兄中断学业,也舍不得卖掉阿父留下的那些藏书。于是,只得便变卖了宅子,带着她往进了北固山下一处简陋小院。次年开春,母女二人上山打草,织履为生……
而阿兄也在京中做书佣,赚一些用度,终于勉强度日,完成了学业。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总算阴云散尽,云开月明,一切总算好了起来,可,谁晓得——
“女公子,到了。”
谢三出事的次日,钟山暮色里,细草渗径的漫长石阶尽头,随行的仆妇一声轻唤,打断了刘恬的思绪。她驻了足,目光东向了前方延回数里的巨大山墅。
此处,正是庐陵公主的别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