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些赧然,不由微微垂下了眼帘。
“说到这个,你后来竟频频去清谈会上出风头么?”她想到关于谢家三郎的种种传闻,不由心下唏嘘,“我一直觉得,你肯定不喜欢那种场合的。”
“是不喜欢。”少年沉默了一瞬,竟坦然点头,“我自小口舌笨拙,才思不敏,所以……自小在家中和家中诸兄弟闲聊都吃亏。”
况且,他自小便一直觉得清谈之事,不过一群人巧言令色、诡辩屈理,既无益于国事,也无济于民生,内心对此不止厌恶,简直堪称“鄙夷”。
但,渐渐长大才明白,一样众人推崇的技艺,哪怕再不堪,也只有自己拔了头筹,才最有资格来鄙夷。
她好一会儿没说话,又撑了几篙水,才轻声问:“很苦罢?”
他微微愣了下。
是啊,读了多少他并不热衷的老庄之学、写了多少卷解论、又自问自辩了多少回……书房里夜夜灯火为熄,整整三年。他从不擅清谈,只是,比旁人更吃得了苦罢了。
“是。”他点了下头,而后却抬了眼,看向眼前的女孩子,唇角微微一扬,“不过,总算再不会再被人欺负,要小姑娘替我出头啦!”
那一年,出了野桑林后,他们便躲到了离清谈会所在连廊不远处的山亭里,然后,她拿出了一幅小巧的牛筋弹弓——“你瞅好了,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那天,他们直打得廊间一群“雅士高人”仪态尽失,丑相毕露,狼狈离席才新人规范罢休。
忆起昔年的顽劣事迹,二人齐齐失笑起来。
少年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平日的温淡从容模样,问起了她的情况:“你呢?是家住此地?么”
“嗯,我生在京口。”
此地原名京口,近两年丹徒县的县治迁到此地,才新近改名“北府”,但当地人还是习惯旧称。
“那——”那你当年怎会在建康?他一个出字便觉不妥。
女孩子倒是浑不在意,一面撑篙,一面呼出口气:“我家阿兄在建康成了家,接我过去住一阵子……不过,后来便再没去过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头:“你更喜欢这儿罢?”
她笑了起来,抬了袖子抹了把额头的细汗,脸上却透着说不出的轻松得意:“嗯!我从小长在江上,采菱荡浆,挖藕煮汤,鲈鱼一摸一箩筐,一个乡野丫头,住在建康作甚?围观各家贵女们作势装腔?”
她口条太溜,谢三想想自己从小赴宴与会的情形,不禁失笑。
——好像遇上她,他就特别容易笑。
说话间,小舟已经近了岸,正途经那片郁郁青青,盛得招眼的秧草田。
“我想要这草,是为饲马。”他忽然开了口,坦诚道,“军马。”
女孩子听了,并不意外的样子,只撑着篙子,平静地问了句:“就算有了马,那兵呢?”
少年显然曾经深思熟虑,此刻答得颇有底气:“晋陵一带,其实兵源甚广。”
“你是说……从北地来的流民?”她停了手中的竹篙,回了头看过来,神情难得有些肃然。
早年间,流民南渡,有二条路可走。其一,是流入私家大族,做佃户或私荫户。其二,是投奔佛寺为僧为尼。三是躲入深山,与世断绝。
可,自永嘉以来,已经二十五年了,年年都有大批流民南渡而来,京口早就没有闲田需种,闲寺缺僧了……连在寺里做白徒、养女之类的杂役,寻常也争不上。
所以,不少流民就成了流寇。许多流民都是举族南渡,没有吃的,总不能看着老人孩子饿死,那,就只好抢了,越聚越多,最后竟成了小支的流民军。
“是。”少年开诚布公,说着自己大逆不道又异想天开的筹划:“朝廷多年来军政不修,兵卒疲弱。流民犷勇,若可招降安抚,收归朝廷……”
每一个字,都直刺逆鳞,犯着本朝禁忌。
“好呀!”女孩子听罢,却径直点头,一幅凑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我家有十来年前流民的藉册,近些年的,我也多少知道些数目,回头你来取草种时便一并带上罢,或许用得上”
最末,她目光仿佛无意识地落向北方,默了片刻后才道:“我家旧藉,其实在洛阳啊。”
江左之地,谁又不是流民呢?
甚至,如今的晋室天子,也不过一个归不了乡,祭不了祖,山陵不再的流亡之民罢了。
而谢三一时愣住,他终于知道了眼前这女孩子是谁。
*
旬日后,刘恬送谢三离开京口。
那天,她日暮归家,看着屋后小小的二分山田,心血来潮,决定在这儿种竹……种田务农什么的,她可是个颇老道的熟手。
早年,刘恬出生时,她家阿父刘耽还是晋陵郡的郡守,一家人住在丹徒的官邸里,日子算得宽裕。
可,天有不测。五岁那一年,他忧劳成疾病死在任上,家中日子就一下子困顿起来。阿兄当时附学于琅琊王氏,还在建康读书,每年的束脩所赀不菲,家里十亩水田,三亩山田的收成,根本无力支撑。阿母不允阿兄中断学业,咬紧了牙带着她打草织履,伐竹制器给阿兄赚出了大半学费。
但那会儿,她还是小孩儿心性,并不觉得整日里随着阿母上山打草的日子如何辛苦,反倒觉得这么“玩”很稀奇,带着满心的好奇和小孩子旺盛过头的精力,每天都过得充实又自在。到后来家中境况转好,再不必从事这些“贱业”,她却依旧时常入山打草伐竹,做些小玩意儿来自娱。
又过了几年,阿兄在京中成婚,阿母去世,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什么事儿都由她任意自主。爱种什么种什么,爱织什么织什么,一直到了如今。
夕阳向晚,薄暮时分,十四岁的刘恬站在屋后山田边,一时走了神儿,回顾了往昔种种。然后,头一次生出了一点点孤单感。
——若是谢三能多留几日便好了。
她不禁无由来地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这人自小勤学,读破万卷书,又走了万里路,所以从书里到书外,都博学得很,和他聊自在又开心。她尤其喜欢听他讲这几年一路四方游历的种种经历。
譬如在前年夏末,他路过巴东郡时,曾遇到一个妇人抱着三四岁的幼女在医馆门外哭号。那孩子高热不退,已经晕厥了整整一昼夜,母亲却出不起诊金……他上前问询又仔细察看后,却发现那孩子只是食泻。于是,便将随身带的石蜜碾碎了一块儿,调了水让那妇人喂给她喝,过了二三刻工夫,那孩子竟渐渐醒转了过来,到了次日,便能下地走路了。他在当地又留了数日,临行前,将身上所有的石蜜都赠了那对母女。
譬如他在小涑河边,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银蓝色野花,又不会作画,只好在日志里记下了它的形貌……可惜听了他的形容,她也不认得,索性现场给它取名“不名花”,两个人一齐失笑起来,乐得多喝了好几盏乌梅饮。
譬如去年初秋,他途经始安一地的野林,许久都没寻见人家。只好和老仆在林子寻了处平畴,铺了毯子,生着夜火露宿。火堆里竟爆出“哔嚗”的声响,他给吓了一跳,定神后才发现是好几颗毛粟子,方才捡柴时混在一处拾来的。已经烤熟了,正好加餐,又糯又甜……
她打小就爱新鲜,好奇心旺盛得过分,对天底下所有有趣的物什都上瘾。
唉……这世上可爱有趣的事物虽然千千万万,但像谢三这样有趣的人却少得可怜。
而且,这人脾气还顶好,她有时候使坏,故意问些生僻的东西来刁难,他也一板一眼答慎重,有些他不知道的事,会郑重保证日后若遇到,一定留心,写信告诉她。认真得……让人简直没法儿再戏弄他。
这一走,再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了。
她叹了口气,抬了头,环顾四周,注意力终于转回眼前的事情上——她的这片山田,到底种哪种竹子好呢?
云邱竹?石林竹?越王竹?思摩竹?篣竹?箪竹?
唔,要不就种北固山上的野竹罢?这种竹子叶长而不细,弧度恰好不平不屈……最似某人的眼睛。
她那日也不算玩笑,谢三,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了。
打定了主意,刘恬次日便动了工。
这山田向阳避风,土疏而肥,极宜竹类生长,她立春时撒下竹米,谷雨便出了笋,泡饮了朝露夕晖,正抽条的小孩子一般疯快地拔节……到了小雪节,便算长成。
不过,这会儿的竹子都太疏嫩,节杆太水,又甜,伐了制器的话不止容易变形,也易生蠹虫。
寒来暑往,春秋代序,直到第三年的白露节,刘恬才来伐竹。
竹分两季,以白露为界。大雨之后,清凉风来,而天气下降,茫茫而白者,尚未凝珠,故曰白露。每年立春至白露的竹子,是春竹,而白露到次年立春的,则是冬竹。
三岁的冬竹,坚韧质密,纹理平缓且不弯曲,最宜劈蔑,是制竹器的上佳之选。
【秧草】苜蓿。
里面提到的几种竹子都出自西晋嵇含写的《南方草木状》——这书薄薄的一本,很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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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