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晋陵郡,丹徒县,京口。
刚过清明节气,暮春的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落了半旬,洇得江南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湿润的水气。清晨,薄白的水雾轻轻浅浅地笼着郊外大片水田,田塘里的荷钱菱角都初初冒尖儿,氤氲在雾色里,生嫩得连绿意都浅。
其中,有一片水田格外扎眼。
不种藕不种菱,而是种满了一种极其眼生的草。那草足足疯长了尺余高,在一片初生的荷钱菱角里“鹤立鸡群”。
“……寻到了。”草塘边,一个牵着黑马的少年驻了足。
他十六七岁模样,葛巾束发,眉目疏淡,虽褪尽了昔年稚气,却仍是一副天然清冷的模样。一身不绣不染的本色葛布长衫,薄缥的雾色里,衬得本就白皙的肤色冷得带了点儿霜意。
他将大黑马系在了水田边的缆船石上,自己敛了敛衣裾便蹲下身子,开始仔细观察眼前这从未在江南见过的“草”——
这草长势极好,狭长的羽形叶子每片都绿得结实,复叶簇拥着的长茎上,顶端纷纷打起了嫩紫的花苞,实在茁壮茂盛得过分。
他看得正入神,不料脚边的野慈姑丛里,扑撸撸飞起了一只色泽极艳丽的鸟儿,水珠子凉浸浸地溅到脸上,惊了少年一跳。定睛看去,那尚未飞远的鸟儿白头白颈、褐背褐腹,只翅尖上一点黑,拖着一尺多长的尾羽——是水雉。
小时候,他连弟弟养的田犬都分不清哪只是哪只,但自五年前起,不知不觉竟留心起了周遭各式的鸟儿,渐渐地,叫得上许多鸟雀的名字。
“湖中百种鸟,半雌半是雄……”
忽然,耳中传来一声极悦耳的歌子,接着是两个、三个、五个女孩子齐唱了起来,清水幼荷,女孩子们的吴歌像荷叶上的露水珠子似,清亮圆润,透澈入耳。
其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雀鸟的鸣叫,配合着歌子唱出韵调来,特别极了。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蹲久了膝弯发麻,身子甚至晃了几下才站稳,目光却定定锁向雀声传来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薄白的雾色看清什么似的。
渐渐地,一叶叶鳊鱼小舟自轻纱细烟似的氤氲雾色里载着歌声驶入了他眼帘,都是些十来岁年纪的女孩子,穿着一色素淡的苎麻衣裙,神情和歌声一样鲜活明媚。随着又一声呖呖的雀鸣,少年的目光定定落在了其中一叶舟上。
舟上的少女十三四岁模样,苎麻衣裙,木簪挽发,脚着草履,乌灵灵的一双眸子,瞳仁极黑,眼角却偏圆,熟稔的感觉扑面而来。
寻觅五载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他一时竟呆在了那里,微张着嘴,愣是说不出话来。
“许个小郎君,欲坐船唻?”却见那少女也朝这厢看过来,怔了怔,雀鸣一下止住,但随即便笑盈盈朝他搭起讪来,一口侬软的吴语,明快又活泼。
吴越之地,民风颇是不拘,浴佛节灯会上,士女连袂同游都不稀奇。田间阡陌,遇到这般清标的少年郎,女孩子搭个讪什么的,实在稀松平常,周遭的少女们见状,一窝蜂似的起哄笑闹了起来。
谢三长到十六七岁,因为性子板正冷淡,除却家中姊妹,认得的女孩子统共都没几个,惶论遇到这般阵仗,心里顿时一慌。
好在他惯了七情不上脸,暗自平抑了气息,随即便冷静了下来,从善如流地用吴语回道:“好唻。”
吴语有些晦涩,但他这几年里走了许多地方,同吴越之地百姓打过不少交道,早已架轻就熟。
那少女反倒有些意外,继而忍俊不禁,边笑边撑了长篙,鳊鱼舟一尾鱼儿似的朝他泛了过来,一路划到了河边的缆船石畔,熹微的晨光里,她仰头看过来,一双乌灵灵的明眸清莹得像荷叶上的露珠子:“郎君且上船唻。”
少年竟被那目光微烫了下似的,匆匆低头错开了眼,而后有些拘束地敛了敛衣裾,自岸边跳上了船。
“你怎会来京口?”待他在舟中坐定,她一面撑篙向东面僻静处泛,一面回头问,似乎是迁就他,所以切回了洛阳正音。
“你——”竟还记得我?
他从小就略微有些脸盲,不大熟的人,当天见过,翌日再遇也未必记得,方才能认出她,其实多亏了那嗓子极有特色的雀鸣声。
“小时候,我家院里的树上曾住过一窝红点颏,孵出了六只幼雏,阿兄总说它们长得一个样儿,但我每只都分得清清楚楚来着”女孩子笑道,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这般拘束,索性调笑了句,“何况,像你这般好看的小郎君,可不多见唻!”
少年一下子被窘得耳根都微微晕红,有些无措偏开了眼。
啧……脸皮子怎么薄成这样儿?少女心下稀奇,却不再逗他,目光也移向前方,专心撑起篙来。
尚未日出,天空是透澈的水一般静谧清淡的缥青色,水上雾氛渐散,视野随之开阔,一望无垠的水田渐渐清晰起来,看得清不处远水荇和芡实沿水蔓延,只比荷钱大一些的浓绿圆叶挤得密密实实,而其中一丛芡实上,居然就这么无遮无挡托着圆滚滚的两颗蛋!
少年头回见这样的情形,不由好奇地看了过去。
“那是水雉的蛋。水雉懒得很,从不做窝营巢,蛋就直接生在茨实要么荷叶上,不掉到水里就成……真正‘泛家浮宅随水流’。”作为东道主,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水鸟们的趣闻,“对了,它们是雄鸟孵蛋,稀罕得很!”
少年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待她说累歇了声,才道:“我此番,本是到南沙拜访一位长者,顺道往晋陵各地游历,途经曲阿一处驿舍时,遇到了桩不寻常的事。”
她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邀他登舟时的那个问题,遂问:“甚么事?有多不寻常?”
“那处驿舍的驿马都颇骠健。”少年语气认真,一板一眼地回道。
“扑嗤——”女孩子忍不住失笑出声,手上的长篙都划偏了一篙子。
少年被她笑有些心慌,却仍迅速理清了思路,有条不紊地说了下去:“江左并无牧场,吴越百姓也不擅饲马,加上……近年灾荒频仍,五谷不丰,是以,我从未在民间见过养得这般好的马。遂问了驿舍的吏员,据说是喂了一种便宜的新草料,不想马竟长得格外好。而这草料,便出自京口。”
“所以,我便一路北行,总算寻到了这儿。”
“你是说,这些秧草?”她挑了下眉,指了指远处那片“鹤立鸡群”的草田。
少年凝目向那草田,神色一瞬间几乎柔和了起来:“嗯。”
“大前年的时候,我同阿母接济过一些自陇右来的流民,有个老苍头临走时留下了些草籽。”女孩子提起了这草的来由,“据说,这是昔年博望侯张骞自西域带回来的草种,在西北要常见些。”
因为自幼织草的缘故,她对这些东西从不含糊,从小熟稔各种草,会辨草,也会莳草。得了草种后,便在自家后山试种,一季时间便摸清了这草的喜恶习性,长得颇好。可惜,这秧草叶子太短,草茎又偏水,不宜编织,但好在长得极快,又好养活,挺适合肥田。
北地农户习惯火耕,而江南则盛行以“水耨”之法来肥田。每年末冬,在田里种苕子、紫云英之类的杂草,次年等草长得盛了,便从根上芟了草,再放满水,把整片田泡烂,等草彻底腐烂成泥,田就肥了起来。到时候再插秧别稻,便长得特别好。
“因为长得好,近年我分了不少给邻里乡人,据说是有人当草料卖的,兴许便是这样流出去了。”少女见他看着那片草田不移眼,慷慨道,“这两年草籽已屯了几百斤,种植宜忌我也有了些心得,你若是要,明日来我家取便是。”
他怔了怔,但却意外地没有道谢,只看着她,语气郑重:“你不问我,要了这草用来作甚?”
“哪怕你是为了送到建康宫里给皇帝看新鲜,又与我何干?”撑篙的少女回了头,洒然笑道,“你是我朋友,送了你的东西便是你的,我乐意!”
清晨的阳光渐渐明亮得有些发白,少年立在舟头,阳光切擦过他颀长的身形,在水面投下一道影子,竟半晌都没动。
“我姓谢,家中行三。”过了良久,他忽然开口。
“陈郡谢氏的谢三?”女孩子闻言,不由惊奇地扬了声,“原来,你就是那个‘谢家三郎’啊?”
少年性子温谦,从不以声名骄人,这会儿只意外地看向她。
“十三四岁上就以诗文闻名京中,更在清谈会上得了王丞相青眼,前途无量……听说,半个建康城的官老爷们,都想把女儿许给你呢。”
建康城里,这位谢家三郎可出名得很,京口离得不远,她自然听过这位的名声,陈郡谢氏算不得江左第一等的高门,但谢家三郎,却是江左第一等的才俊。
在谢三当丞相之前,陈郡谢氏在东晋,的确不算什么顶级门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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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