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顾自吹完了整支《相逢行》,像是总算玩够了,然后“哧溜溜”地顺着树干滑低了几个树杈,轻巧地一跳,落到了他面前的墙头上,眼见着便要逾墙而入。
“小心——”被她惊险的动作吓到,小少年忍不住出了声。
那雀精似的小女孩儿却不理他,径自轻捷地从墙头又跳到了傍墙生着的那棵老葛藤上,又晃晃悠悠地吊着藤蔓一路攀援而下,几息工夫就雀儿般灵巧地落到了他面前。
谢三此时才终于看清,她身着一袭贵重的薄质碧罗,柔润得几乎泛着光,脚上却穿了双庄户人家常见的草履,怎么看都不伦不类。
小女孩儿却神情自若,半点儿都没不自在,见他打量,索性大大方方探出一只草履来任他看:“怎样,这鞋不错罢?”
小少年仔仔细细看了片刻,才缓声说:“是糯米稻的秸杆,草色有泽,织工尤其出众,比我以往见过的都要好。”甚至,比方才连廊里的茵席要精致。
“那当然,这可是我自己织的!”小女孩儿等他夸完,才扬了眉脆声道,连桑林里的雀儿都听得出她的得意,“比那些什么‘凤头履’‘云头履’方便多啦!”
他不禁失笑出声,连着方才的郁气也散了大半。
小女孩儿撩了撩衣裙,一屁股坐在了垣墙下的一丛绿郁茂的香附子上,舒坦地吐了口气,顺便拍了拍旁边儿的地儿:“你不坐么?”
谢三一怔,而后敛了敛衣裾,从善如流地藉草坐下。才刚坐定,旁边便伸过来一只小手,白白嫩嫩的手心里躺着半把乳白色的……桑椹?
“喏,看在你刚才没笑话这鞋的份儿上,分你一半。”她大方道。
“桑椹,也有白的么?”他以前从未见过。
“唔,白桑椹比紫桑椹的要少得多,没见过不稀奇。不过,它可比紫的甜多啦!”她一面说着,一面拈了颗扔进嘴里,“唔,尤其立夏前后这会儿,又水又润,甜过蜜浆饧糖,等过了小满,虫蚁上树,就再没法儿吃啦!“
谢三自她手心里,轻轻拈起一颗桑椹,放进了嘴里,唇齿一压,顷刻间果浆溢了满嘴……嗯,真的很甜。
两人分食了半把桑椹,听着涧水声,坐在墙下树荫里歇凉。
“攀树毕竟危险,下次你摘桑椹,莫再爬那么高了。”他看着眼前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女孩儿,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唔,摘桑椹只是顺带,我才不是为这个上树的。”她抬眼看向刚才那株老桑,腮帮子鼓了鼓,有些气呼呼的。
——呃?
“为了帮云雀打架。”
她抬手指向那株老桑树,极高处有个隐约的灰色物什:“喏,看到那个窝没?今年惊蜇来得早,虫子也醒得早了。幼雀还没来得及长毛,遇到虫子便遭了殃,一窝四只全给蜇死了。更倒楣的是,它们的尸体又引来了游隼。两只老云雀死命护雏,然后就打了起来。”
“我原本只是在林子里闲逛,听见这动静有些奇怪——眼下已经入夏,早过了鸟雀争巢的时候了。所以,就爬上树去瞅了眼,弄明白了原委么,就顺便帮它们打了一架。”
说起这番离奇的“路见不平”,她神情平常,仿佛平时就在山林里主持惯了公道似的。
“那,打赢了?”他问。
“嗯!”她像一只真正赢了架的雀儿,尾巴翘得老高。
小少年又笑起来,他头回遇到这样儿的小姑娘,山林里的精灵一样,只觉得新鲜又喜欢。
“嗳,不过,你刚才是不是输了架呀?”小女孩目光从树上的雀巢收了回来,看向他,顺嘴问了一句。
一霎时,空气仿佛静止了。
“唔,要不是输架,你怎么会自个儿从热闹的连廊里跑出来,躲到这儿来?”小女孩儿思路清晰,逻辑自洽。
“我……"小少年好像天底下所有猝不及防被小伙伴目睹了最狼狈模样的孩子,身子僵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唇角几番翕动,却说不出话来,神情也一下子颓丧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像整理衣裳一样细细理清了思绪,面色也逐渐平静下来:“是,我输了。”
他抬起眼,目光缓缓越过垣墙,穿过桑林,仿佛停在虚空中的某个地方:“自小,我便和学宫中的同窗们玩不到一处。他们敏捷善辩,我古板口拙;他们喜欢讲论老庄,我却只爱研习孔孟;他们一心入仕求个闲散的‘清官’,我却觉得做经纶实务的‘浊官’未尝不可。我一直就是这样,是个和旁人格格不入的……异类。”
“在你眼里,怎样才算是异类?”林中山雀一样的小女孩儿,翘了翘脚上的草履,“我要是穿着这双草履去赴宴,定会被目之为异。可,在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都这样儿,穿着丝履锦舄的才是异类。”
说罢,她撇了撇嘴:“竹子长在了桃花林里,被引以为异,难道是它的错不成?”
小少年下意识反驳:“可,即便这株竹子没有错。但它不幸生于桃林,无友无伴,终究独木难支。”
话一出口,他便自觉失言。
“噗嗤——”小姑娘闻言,却是失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厉害,身子晃得都快坐不稳,“你、你到底种过竹子没?”
小少年茫然摇头。
“那,就让我来给你上一课——若是真有一株竹子长在桃花林里,你道会怎样?幼笋半载长成,破土深扎,根茎疯长蔓延,不出二三年,便能将半亩桃树‘杀’个干干净净!”
“竹子,可是顶霸道的存在呀!”小女孩儿还是笑得止不住,“旁的草木尚能共存,惟独竹林里,是连一根儿杂草都没有的!”
十一岁的小少年,听得怔在了原地。
“受教了。”半晌后,他揽衣起身,而后,郑重地俯身向小女孩儿行了一个揖礼。
这世上,只有弱者才会感叹“独木难支”,而强者,向来自成风景。
“喂,你那么认真干嘛!”她后知后觉,被惊了一跳,从香附子草丛上一跃而起,“你们京城的人,都动不动向人行大礼的么?!”
“抱歉,是我方才失态。”小少年此刻已经豁然开朗,心下平静,眼神温和,“以后不会了。”
“呼……那就好。”小女孩儿刚才休息了一会儿,又吃了桑椹,眼下像只饱足的雀儿,兴致勃勃地打算搞点儿事,一双漂亮乌润的眸子亮得发光,盯着他,“嗳,说起来,你方才受了这么大委屈,要不要我帮你打回去?”
仿佛把他也当成了受了欺负的云雀,摩拳擦掌打算主持公道。
不等小少年回应,她已经跃跃欲试:“清谈会罢,他们应当会到山亭那边赏景,不远处正好有个藏身的藤洞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唔,我从小在就水田边弹鸠鸽,弹丸打得可准啦!”
作为一个循规蹈矩了十一年的好孩子,谢三犹豫了一瞬,只有一瞬,便回视向她,干脆道:“好。”
*
庐陵公主山墅里的清谈会被人大闹一场,不得不提前散席。所以那天,谢三归家反倒比平日早些……没有人知道他便是闹场的主谋之一。
同往常一样,他省过父母后,先进了书斋。偌大的一间书斋里,最显眼的就是贴着两壁的樟木书架,这书架比起许多豪族,一点儿不花哨,就是规规整整、宽宽阔阔的清漆板订成木架,质朴又实用。
它们相当高大,一排排一格格分门别类地置满了书,有竹木简椟,也缯书革卷,不过最多的还是眼下已经成了主流的黄纸卷轴,一轴轴地坠着象牙签坠,整整齐齐地悬垂着,在昏黄的一盏书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微光。
少年揽了袍角,在卷耳书几前的茵席上跽坐下料,目光落在书架上,从一轴轴书、一枚枚签坠上渐次浏过,然后,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从小,他就是这样,只要书架不乱,他的心就不乱。
不论在外间经了怎样的风雨,只要回到这间属于自己的书斋,就能重归平静。
此刻,听着外间风过竹梢的竹声,他轻轻阖上眼,厘清思绪,复盘着清谈会上种种……
不同于事发时的窘迫,这会儿他神思清定,极明晰地捋着前因后果,条分缕析地细究自己被众人相诘的细节。
“这种事,此生绝无二次。”
半刻钟后,十一岁的少年,心底里这样郑重地告诫自己。
之后,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绿衣裳的小姑娘。长到十一岁,他头回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就好像林子里的阳光与露水滋养着长大的雀儿,活得又野性,又自在。
真是……太过美好的存在。
于是,一惯不爱出门的他,自那以后,每逢庐陵公主府的宴饮却从不缺席。可,那个小姑娘就像消失了一样,从此再没有出现在公主的山墅里。
……真的好像他只是在桑林之中偶遇了雀精,不过恍惚一梦。
一棵竹子生在桃花林里,会把整片桃花林杀个干干净净,这个常识还是几年前和妈妈旅行时从她哪儿知道的,当时很吃惊。
(第三卷修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完工——改了主线和结局,字数也多了五千多,这些天真的太痛苦了,也非常非常对不起大家!!!!!从今天起,更新可以正常了……)
再次致歉!以及,也希望大家喜欢这一卷的谢三和阿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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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孤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