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转眼间,时令已入了初秋。
新帝承位,大赦天下,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显得活泛了许多。七月七又正逢高爽天气,家家户户便忙活着做麴酿酒,晾晒衣裳。而像公输家这样卓有藏书的人家,则纷纷趁着时令铺席晒书,好祛霉防蠹。
公输芗前几日便仔仔细细地理了一遍书房,将满屋子的竹简、木牍,还有一些缯帛革书仔细拾掇好,这会儿一样一样搬到院里的竹席上晾晒。
这些书简,除了公输家世传的,有许多都是早年间,她的父母辗转收集而来——他俩儿都衷爱机括木艺,当年也是因此相识。
成婚之后,夫妇两人联手制出了许多闻名鲁地的家具车马之类,风行一时。
公输家早先已经沉寂多年,在祖父手上才渐渐有了复起之势,而她的父母,则让木坊的钟声更盛了一层,有了后来店面迁到长安的资本。
在她幼年的记忆里,阿父阿母整日都很忙,就像寻常木工那样,要么是在蹲在院里调彩漆刨木头,要么是在窝在书房里兴致勃勃地讨论新近寻得的某本书里的哪种失传的古法,有回阿父甚至带回了一只极漂亮的夜光螺,说想试着复原传闻中的文贝木器。
若是她来寻他们,阿父便会一把抱起她乐呵呵原地转几个圈儿,小孩子大半喜欢这么玩儿,总咯咯笑得停不下来。等闹够了,阿父便放她坐在大块儿的木头上,旁观的阿母往往这会儿才参与,轻巧地随手拎起地上的一样物什——平凿、圆凿、手锯、刨刀之类,捞到什么就教她什么。
自然,最有趣的要数调漆,他们会耐心地引着她一样一样辨认小陶罐里的各色矿粉,然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唯一的女儿:在生漆里加份量不一的烟炱,就能调出深浅不同的黑漆;若加适量朱砂,便能调出最纯正的朱漆,一点儿都不暗沉;加入石绿,便是罕见的绿漆;而加入赭石,便是偏闷的褐漆。而最少见的金漆,则需要加入品质极好的雄黄细粉,但雄黄暗含毒性,要千万留心,不能太热、不能见水,也不能再乱加旁的石粉。
还有,阿父那只漂亮的夜光螺,她实在爱极了,以至于后来阿父要敲碎它时好做文贝原料时,她偷偷把它藏在了自己私有的“宝匣”里,怎么都不肯拿出来。
阿父便信誓旦旦地保证,日后定会寻到一只更大更漂亮,比陶盂还大的夜光海贝送给她,阿母也在旁点了头。他们在她这儿向来极有信用,一惯说话算话,几乎从不哄骗,所以幼年的孩子眼泪汪汪地点了头,只在那漂亮的螺壳被敲碎后,留下了一枚小小的碎片做念想。
……可那回,他们却失约了。
她六岁那年,鲁地大疫,他们族中自然也未能幸免。阿母有回自市里的盐肆归家不久就起了高烧,头昏得不醒人事,浑身都打寒颤。阿父赶走了险些靠近的她,自己不眠不休守着阿母,前前后后喂药照料,不久,便也染了疫。
十多天后,她就这样失去生身父母,成了孤儿。
所以,一院子的斧凿锯刀、墨斗圆规,还有一屋子的藏书,都是她的宝贝,一路陪她长大,直到如今。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公输芗开始将席子上的各类书简一样一样往回搬。她待它们向来细致耐心,几乎从不假于人手。有些古旧牍册已经朽脆得厉害,稍不留意苇编怕就断了。
“吱呀——”中院的门被人急急推开,门僮脚步踉跄地奔进了她的院子,喘着大气,脸都激动得涨红,“吕、吕三公子登门!来、来访女公子!”
“那就让他进来罢。”她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手头那卷不好收拾的《木经》,头也不抬地吩咐。
那厢的门僮,听了话却没有吱声,原地踟蹰良久。
她微微皱眉,回头却见那褐衣的小门僮正神色迟疑地望着他,似是想说话却不敢开口的样子。
她福至心灵,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新帝承位,朝堂之上局势骤变。
吕禄与天子自幼一块儿长大,情份最为亲厚,于是一跃成了长安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若他在尚冠街上停车驻马,只怕大半条街的公卿贵胄都要上前趋奉。
这般的显贵莅临木坊,照理主人亲自出迎才是待客之道——哪怕这位贵公子早就是公输府上的常客,平日恨不能一天来木坊三回。
想着想着,她不由有些无语,继而失笑——就像看着自家阶前的野草,摇身一变,成了贵重无匹的琪草瑶草似的。
“他是成了皇帝的亲戚,又不是做了皇帝,还同先前一样便是。”
门僮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
吕禄脚下的步子有点儿急——袖子里那个小家伙儿,大约饿得厉害,已经隔着中衣抓咬了他好几下,该是见血了,半边小臂都泛着花刺划过的那种细疼。
“阿芗。”他匆促地进了院子,正见她敛了衣襟半跪在蒲席边收拾书卷,不及寒暄,便匆忙问道——
“府里的厨室,可备有鸡子?”
她刚刚扎好手头一捆《 木经》,闻言不由抬了头:“你怎的不用朝食就过来?我让厨工煮几枚送来罢。”
“不、不是我要吃……”吕禄一窘,才要解释,袖里那只小家伙便扯着幼细的嗓子“喵”了一声,尖利而清晰。
他于是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正揽衣起身的女孩子,动作蓦地滞住,收书的手似乎微微一颤,却又立时勉力平抑了情绪。
“我、我是半道里捡到了它,并非有意惊吓你的。”吕禄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以往也晓得阿芗不喜欢毛绒绒的东西,却不晓得竟忌讳到了这等地步。
可随着他这番动作,袖摆一松,里头那只原本就不安份的小狸儿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边“喵喵”地连声叫唤着一边抓着袖衽钻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吊在了他袖头,眼瞅着就要摔下来。
“——捏住它后颈。”
她仿佛忍了又忍,终于开口提点,吕禄下意识照做,而那只惊慌的幼狸竟当真奇迹般乖觉了下来,糯糯地“喵”了一声。它又瘦又小,灰不溜啾的一只,却生着一双蓝青异色的鸳鸯睛……颜色驳杂,挺丑的。
“这般小的狸儿,应当尚未弥月,还吃不了鸡子,书房里的羊乳倒是温的,我令人送些来罢。”公输芗嘱咐罢,把手头那捆书放到了席边,起身去吩咐僮儿。
不一会儿,便有僮儿捧着一只黑地朱绘的小食案进了门,案上一只黑陶鉴,一只素陶盌,陶鉴里涌出的**,瞬间让小家伙馋得连声“喵”起来。
吕禄接过食案,照吩咐将鉴中的羊乳倒了一些在素陶盌里,放到了地上,再把小家伙轻拿轻放地搁到了盌边。它大约饿得狠了,埋头吃得可欢,几根长须上都糊上了奶渍,模样儿又蠢又滑稽。
“往后你喂它,羊乳、牛乳都成,这几日小半盂就成。每三日加上一勺,到了月底,便可以喂熟鸡子了。”
吕禄听得诧异,不由问:“阿芗,你……以往养过狸儿?”
周遭蓦地一静。
“嗯。”过了会儿,她一面在柳下的席边坐下来,一边几不可察地点头,“许久以前的事儿了。”
吕禄心下一突,晓得她不想多说,只好熄了心里那点儿好奇,也在席边半跪下来帮着她收起了书。他这几年帮惯了手,已经练得和她差不多的熟稔,两人搭伴儿干活儿果然快了许多,待小狸儿舔净了羊乳,满院子的书也已经拾掇完毕,整整齐齐地归回了架上。
日头平西,两人额上却都见了汗。
公输芗丢了一根绶带给狸儿玩,招呼吕禄坐到了竹荫下的细竹簟席上歇凉,又令厨下送了一壶浸凉的酢浆来。
初秋时月里,浓荫蔽日,竹风送爽,又啜着凉生生的清甜酢浆,吕禄只觉得一身燥热顿时褪了大半。
顺着这股子清凉,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吕禄今日前来的头等大事,终于又浮上心头。
昨日里,他在街头食肆买索饼,无意间竟听到食客们议论:公输翁近日正为孙女儿择婿,似乎已经有了人选,听说是将作大匠的从弟,姓许,早年入伍,如今在周将军麾下已经做了屯长了,只不过早先在西边儿战场上毁了半张脸,婚事才一直拖到三十岁上。
他听罢,心中急得火烧一般。
不是因为阿芗要嫁人,也不是因为要嫁的是个年貌不匹的武人。
而是因为,从早年相识起,他心里就清清清楚楚地明白——阿芗她,根本无意嫁娶。
她生于公输世家,又卓有天资,自幼年到如今,十多年的苦心孤诣,终于带着她的木坊在长安打下了大半壁江山,也由此成为坊中人人信重的少主人。
若是嫁人,除了一份或许厚重些的嫁奁,她还剩什么?
她这样的天资,这般的努力,为公输家赢来的美誉声名,为木坊立下的累累功绩,难道只因她的女子之身,便合该被一笔抹煞?!
但,公输翁仗着尊长之身,便天经地义,有逼她嫁人的权力。
毕竟,自几年前过继了孙儿,他便将对方带在了身边,悉心教养,视作亲生……经此一事,已经斩断了阿芗的退路。
——这种境况下,我能帮到阿芗什么呢?
吕禄心里想着,捧着水中的漆耳杯,仔细理着思路,神情越来越凝重。
“这酢浆味道这么愁人么?”她饮罢一杯酢浆,见他这幅样子,不由挑眉,“还是说,宫里这些日子又出了什么事儿?”
少年被惊回神思,有些狼狈,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她“婚事“,只好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是出了些事。”
前几日,姑父丧礼前后,阿盈竟不意间听到姑母一桩谋划。
当年,帝后二人一路斩木起事,深知兵权利害。于是立国以来,对手绾兵符的将领们处处提防。而这几年间,又接连逢了臧茶叛乱、韩信叛乱、韩王信叛乱、陈豨叛乱、彭越叛乱、英布叛乱、卢绾叛乱……朝廷内外,都心有余悸。
姑母性子决绝,早在姑父病重起,便开始筹划釜底抽薪之计——趁着国丧,将开国诸将一举扑杀,永绝后患。
阿盈晓得后,既吓又愁:开国的那些将军们,灌英、周勃、夏侯婴、陈平,不只功劳高得很,而且许多都是早年为了保住他的储位,与天子分庭抗礼的“太子党”。
如今他承了位,理应封赏才说得过去,怎么能过河折桥?
好在,姑母也有许多顾忌,所以尚未动手。阿盈已经寻了郦相国、申食其去劝她,希望能令她改了主意。
“怎么不吭声?难不成你家姑母当真想趁着国丧翦除诸将?”她又啜了一口酪浆,抬眼问。
吕禄一惊,瞪大了一双狸儿似的圆眼:“阿芗你、你怎么晓得……”
“这有甚么难猜?你家皇帝表弟年纪这么小,那些封疆大吏个个功高于国,他们哪天要是为点儿什么事儿心生不满,随随便便造个反,整个朝廷从上到下就得伤筋动骨。”她咂了咂嘴,“如果,我有块顶好的木料,但它也顶容易生虫子,还会啃坏其他东西……那,我也会毫不犹豫烧了它,不留后患呀!”
“可——”他急急想分辨,却不晓得能说些什么。
“这些事,我能想到,旁人肯定也想得到……虽然陈平、灌婴驻守荥阳,周勃、樊哙身在燕代,但他们的家人还在这尚冠里住着呢,离长乐宫不过百步远……眼下或许已经得了消息。”她说到这儿,语气郑重了些,“你近日呀,还是少出门的好。避过了风头再说。”
吕禄一头雾水,看样子还不晓得这事儿同他有什么干系?
“因为,人一急啊,保不齐就犯蠢,容易出昏招,比如——”
她话才至此,便被匆促进门的慌乱脚步声打断。
门僮面色惊惶,说话间唇齿都打颤,却勉力冷静,一古脑儿地吐着字儿:“女、女公子,有人登门,带了些兵士来……虽则都换了寻常衣裳,但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周太尉军中的人。”
“周家的?”公输芗握着陶盏的手紧了一紧,眼角微微缩起,“来了多少人?”
“约有四五十个人,从正门、侧门到后院,已经合围了我们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