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门外的周胜之阔步进了后院。
他才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又出身将门,自小习武,因此格外看不上吕禄的脾气作派,以强凌弱早成了习惯。所以,不论是小时候博士府里的欺凌,还是如今围了木坊打算掳人,在他这儿,仿佛都天经地义。
甚至,于他而言,这间木坊,哪怕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区区贱贾,一抬脚就能碾死的蝼蚁而已。
不过么,家里每每让他收敛气焰,面上总得过得去——
“某今日无意扰民,只是前来请人。”他勉强抬手一揖,平平板板的语气,“烦吕三公子随我过府一趟,故友小聚而已。”
公输芗依旧坐在席上,持着漆耳杯,并未起身,瞥他一眼:“若真要请,周公子怎的不从建成侯府请?难不成只打量我的木坊是软柿子?”
“即使如此,又怎样?难不成你想拦我?”周胜之方才勉强的一点儿伪装已经全然卸了下来,扫视了院中已经陆续聚集的四五十个木工、漆工之流,眼神轻蔑,“就凭这些人,你拦得住甚么?”
吕禄坐在公输芗对面的席上,心中已经油煎火燎,但他近年长进了许多,也终于学会了冷静处事。
早在僮儿通报周胜之登门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姑母的打算只怕已经被泄露给了周家,他们打算绑个人来作谈判的筹码——权衡之后,选中了他。
而眼下,阿芗似乎打算和他硬杠。
他虽急,但信极了她,于是只安静旁观,并不插手。
“公输家不过区区商贾,坊里的工匠也只寻常百姓,单论武力,自然不及校尉麾下精兵,不过……”夕阳渐凉的余晖中,她霍然起身,越来越冷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武夫和身后随从,透出一股子金铁相击的坚硬感,“坊中诸人,听我号令——”
“推倒所有漆桶!”
“嘭——”院中那间向来门户紧闭的漆房,竟被藏在房中的匠人轰然打开,哗哩哗啦里头二十几只漆桶被齐齐大力推倒,桶里的生漆、桐油仿佛一场天灾般的小型洪水,瞬间涌出门槛,漫过了地面,涌到了所有人脚边……
甚至事发突然,吕禄没来得及起身,直到生漆混着桐油已经淹到了膝头,才后知后觉被惊得差点跳起来。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被院中的一束火光吸引。
暮色已然半笼,光线渐趋昏暗的小院里,那一把被点燃庭燎火光刺目,映着地上淹过整个院落的生漆桐油,简直让人毛发悚然。
而更可怖的是,立在一地易燃漆油中的匠人们,就这样一把接一把,点燃了第二、第三……第三十把庭燎。
手中的火把,倒映在池面的液体中,整个院落,已经宛然一片修罗火海。
立在其中的少女 ,目光极冷,甚至带了一些令人惊悚的笑意:"这木坊离周府也不过半里之距,眼下正天干物燥,这火势一起……校尉拦得住?”
“……你疯了!”周胜之仗着泼天家势,横行京中多年,头回遇上这种不要命的硬茬子,牙关不由咬紧,浑身打颤。
“不及周校尉疯得厉害。”她一双冷眼竟渗出了几分笑意,嘲道,“京师之地,天子脚下,形势未定,便仓促出手……这么蠢的作派,令尊令堂知道么?该不会是校尉自作主张罢?”
周胜之闻言,竟面色倏然一变。
“呵。”她神情了然,目光扫过一圈愈燃愈盛的庭燎,又落回对面的人身上, “我数十个数,请麻利些退出木坊,否则——我不介意拉整条尚冠街一道陪葬!”
“你这贱贾……”
“十——”
“……走!”最终,年轻气盛的周胜之,狠狠将佩剑掷刺到了她脚边,撂下一个字,咬着牙率了一众侍从鱼贯而出。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院中的火光渐次熄灭,匠人们向少主人打过招呼后,也都陆续离开,只留下了一把庭燎架在柳树上照明用。
吕禄呆呆立在院中,这会儿才察觉出自己一身大汗都已经变冷,湿透了背后大片衣裳。
“阿芗。”他感觉到由于僵立太久,已然麻木的四肢,终于渐渐有了知觉,下意识地轻轻出声,唤了她的名字。
公输芗仍立在院中,火光照得她清新净颖的面庞,有一些模糊茫然,听到他的声音,才终于回神。
“啧,真烦!这院子恐怕要修整一些时日才能再住人了。”她仿佛又是平日的爽利模样,扫视了一圈自己的院子,出声抱怨。
不论生漆还是桐油,一旦渗了土,就很难清理干净,只有整层铲掉土皮,再铺上新土夯实,麻烦得很。
“阿芗,方才,”他终于看向她,心底里有一个疑问,几乎执念般脱口而出,“方才,若周胜之不肯退,你当真会点火么?”
——他不聪明,可却从小就有着莫名准确的直觉,以及对她数年的了解。
他几乎确信,方才有一瞬,她是想将眼前的一切付之一炬,烧成飞灰的。
“会。”她闻言,沉默片刻后,回了头,四目相对,一字以应,“我很喜欢这间木坊,能和它一起烧成灰,倒也算偿所愿。”
清醒至极,又疯癫至极。
而尤其不敢细想的是,二十几只漆桶和桐油远远超过了木坊日常所需……她是何时备下的?又是几时起了一把火烧掉木坊和自己的念头?
“嗯,我明白了。”但,少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像确定了什么事情一般,同以往所有时候那样,眼角微垂的漂亮圆眼垂了下来,然后点头。
她静静看着眼前这人的反应,片刻后,站在满地漆油里,打量着更狼狈的对方,莫名笑了起来:“吕禄,以往有没有人说过,你实在像只狸儿呀?”
漂亮又黏人,乖巧温顺,还懂事得紧。
*
周胜之差点儿掳走吕禄的事儿,最终还是传进了宫里。
原本,吕太后已在种种权衡,加上郦商、审食其二位重臣的斡旋下,熄了翦灭诸将的心思。
这一闹,她虽未改弦更张,余怒却径直发向了周家,周胜之被当廷杖责罢官,终身不得起复。
事情彻底平息,已经是五日之后。
这日午后秋雨初霁,太阳又探出了头,尚冠街两旁的松柏枝头还匀匀挂着雨露,阳光斜照后,一脉溢彩流光,衬着常青的松针柏叶,简直有种金碧辉煌的灿烂。
吕禄出了门,一路朝木坊东侧的一处院落而去——因为木坊后院重建,至少得月余工夫,所以公输芗便赁下了东边临近的院子,唔,她出了个极好的价,邻居乐意得很。
他进了内院,却见她正在调漆。
身量纤长的女孩子,捧着一只小陶瓮立在漆桶边,哗啦啦径直倒了半瓮雄黄粉之类的东西进去,然后捞起斜靠在桶壁边的木刀,开始大力搅拌……
“是要调新漆么?这金漆竟泛了隐隐的朱色,当真漂亮!”他几步走了过来,想要接过漆刀帮忙干点儿体力活儿,“我来杵色罢。”
“不用。”她摆摆手,示意他离远些,“帮我把墙边儿那块新板子拿来就行。”
吕禄认得这是试色的椴木板,因为本色较浅,所以上漆之后最方便观察颜色的变化。
拿了木板递给她,便接过后,便用木刀在板子上刷了几笔,便打算放到檐荫下阴干,全程没让他沾手。
“太阳大了,我们去树下歇凉罢。”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他往南墙边的朱槿花树下走,问,“说起来,你家姑母当真熄了扑杀诸将的心思?”
“嗯。”吕禄仿佛松了口似的,肯定地点头。
“翦除不成,便当安抚。太后她又有什么旁的打算?”她转过头来,挑眉问他。
“……联姻。”吕禄答得平静。
官面姻亲,须得彰显诚意,人选自然是愈有份量愈好。吕家尚未婚娶的男丁中最合适的,便是他。
女孩子已经走到了花树下,这株朱槿约有三十来年的树龄,主人似乎不曾修过枝,任其天然生长,如今近地的几根低枝已经有手臂粗,正合平日休憩。
“啧,桃花运啊!”她不由笑,随意坐在了最近的那根花枝上,又拍拍旁边的位置招呼他,“那,太后和令堂的意思呢?”
吕侯近年来一直卧病,府中乃是夫人掌事。
吕禄顺着指示坐在了她近旁的花枝上,也没什么好瞒的,一五一十道:“姑母想我娶陈丞相家的女公子,但阿母不乐意,她更中意灌太尉家。”
这显然也在意料之中,她只好奇:“那你属意谁家?”
吕禄这几天已经想得一清二楚,应得颇平静,甚至坚定:“我不会娶。”
他抬了眼,目光越过头顶的朱槿花枝,直视向中天的一轮骄日。几乎一霎间,眼睛就被刺得发酸,却死犟着没有偏头——
“从小我就是家里最不中用的那个……要说勉强还挑得出一点儿好处,大概也就是听话了。”
这几日,阿母苦口婆心想劝服他——先是絮絮地同他说着这门亲事能平白得多少好处,灌家女公子出了名的性子和软,嫁奁又丰厚,后来,见他冥顽不灵,便开始摆亏欠。自他出生时忤生,害她丢了半条命说起……桩桩件件,好像我还上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须得孝顺,像以往一样听话孝顺。
“可,我听话,也不是因为孝顺。”他总算偏开了眼,双目有些灼痛,但思绪却清晰,极冷静地剖析着自己,“只是,懦弱罢了。”
这话,可谓诛心。
一个馋嘴的小孩子,垂涎自家院里新熟的秋梨。若生生忍住口腹之欲,惦记着留给田里劳作的双亲,那是孝顺;但,若不敢私摘梨子,只是害怕父母斥责打骂,则是懦弱。
这世上,不知道有这样自幼懦弱惯了的孩子。小时候懦弱听话,不敢私摘一颗熟透的梨子;长大后懦弱听话,不敢反抗一门强加的婚事。
这种听话,只缘于“怕”,从头到尾,与孝无关。
但,人总不能“怕”一辈子的。
公输芗显然听懂了,眉梢不由抬了抬,神色实在有些意外:像是看着从小一手喂养的幼狸,在某一天出人意表地猛然长大,让人既惊喜又稀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噗嗤”笑出了声,直盯着他问:“所以,你拒婚,不是为了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