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原是秦时的旧苑,大汉立国之后悯恤黎庶,还田于民,将数百亩林地皆分给了京畿之地的百姓,只留下了骊山上的一处离宫。
公输芗邀了吕禄来郊行赏秋,可吕禄却发现,她出了长安城后竟然是在全无目的的闲逛,话也很少,就这么信马由缰地一路逛到了骊山脚下。
吕禄这才后知后觉:茱萸节原本是一家团栾、饮宴祈寿的日子,阿芗她为何竟会独自出门?
公输家祖居鲁地,大约十年前才迁来长安……听说,那会儿便是祖孙二人带着许多族中的木工和仆从,未见旁的亲属。
那,阿芗的父母呢?
吕禄心里一突,却不敢冒然问她,只是提议到骊山上的旧秦离宫去转转。
于是便在山脚驻了车,两个少年人结伴上了山。沿着细草糁径的蜿蜒石道徒步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山腰处的旧秦离宫。
时值三秋,青灰色甓瓦的庑殿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黄落秋桐,憨圆的四兽纹瓦当上爬满苍绿的青苔,只依稀露出一点儿昔年秦宫的威严旧貌。
檐边生着一株饭盂粗的枣树,枯褐嶙峋的老树上,残叶已经凋尽,一眼看去,只剩红彤彤的繁果缀树压枝,在这一片暗沉的颜色里,红得简直有些扎眼。
其实,吕禄就是惦记这棵枣树,才特意请阿芗来的。
此树树龄已愈百年,相传乃是昔年秦惠文王手植,也不知是不是哪个僻远小国进贡的异种,结的枣子竟比寰钱还大,味甘水儿多,核小皮儿薄,一口咬下去满嘴甜冽,解馋又解渴。
吕禄身上带着太子刘盈赠的令符,是少数可以随意出入此间的权贵。
验示过身份进了门儿,吕禄便径直向留守离宫的寺人要了根细长的竹竿来敲枣子,“噼里啪啦”一阵枣雨打落在了地面铺得厚厚一层梧桐落叶上,红艳艳,黄澄澄,鲜活又亮眼。
这场面莫名让人心情好了些,于是公输芗从善如流地挽起袖子,径直兜了衣祍来拾枣。
“阿盈也很喜欢这树枣,去年打了六筐带回宫里,还没及晒枣脯,就馋嘴吃了个干净。今年他来不了,我多打些回去,明日正好捎给他……”吕禄打枣子的间隙,有些吃力地说着闲话。
她手上拾枣的动作顿下,抬眼看他:“你明日要入宫?”
“嗯,应当会住好一段日子。”吕禄又敲了一竿枣,才应声。
“——宫中出了何事?”她敛了衣衽,起身站定,问
吕禄顿了手上动作,过了一会儿,才默默松了手里的竹竿,把它靠在树干上,俯下身来,兜着衣衽拾起了地上没捡净的枣子:“陛下回宫后,定了两桩事。一是封如意为代王。二是与匈奴休战……把阿乐姊姊送去和亲。”
“我记得,鲁元公主三年前已嫁了赵王张敖?”她嗓音不觉间有些发凉。
那回,是为了制衡诸侯,许嫁公主。
少年刚拾起一颗枣子,不小心捏破了枣皮儿:“嗯。”
那回,姑母起初怎样都不肯答应——阿乐姊姊那年才十六岁,赵王却是刚刚丧妻的鳏夫,膝下还有前妇遗下的两个孩子。最后……却是姊姊她自己点了头。
那会儿,陛下已经起了易储的心思,如果姑母再因姊姊的婚事与陛下生了龃龉,阿盈怕是当即就被废了储位。阿乐姊姊年纪比阿盈长了六岁,自小将幼弟一手拉扯大,真正长姊如母。为了阿盈,她怕是什么罪都肯受的。
三年来,姊姊好容易与赵王渐渐夫妇相睦。如今,膝下稚女阿嫣才刚两岁,陛下就打了将她再嫁一回的主意!
吕禄越想越愤懑,心里刀绞一样,手中的枣子不知不觉已经被攥得揉了一手汁水:“三日前,听到和亲的事,阿盈那样胆小的性子,竟急得不管不顾闯了陛下寝殿。被宫人逐了出来也不肯走,冒着雷雨,便在殿外长阶上跪到了半夜……姑母闻讯赶到的时候,已经发起了热。次日便病得人事不知。”
大约是身病兼心病,高热一直不退,吓得姑母从咸阳急召了一位素有盛誉的神医入宫。那位神医昨日用过药,这才渐渐退了烧。
“如今病虽好了些,但精神差得厉害,我想去陪他一段日子……宫里,阿盈一向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
他捡净了地上最后一颗枣子,声音很轻。
周遭很静,只听得见近处树上啄食秋枣的灰雀儿“叽叽喳喳”一阵噪鸣,吕禄沉默着走到了井台上,牵起辘轳,汲了井水洗枣。洗净之后,两个少年人随意就揽了衣袍,满地桐叶上席地而坐。吕禄咬了一口枣,满口汁水,甘冽清甜……却有些咽不下去。
“阿芗,《诗》中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所谓父母之爱,难道也有假的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了眼,问。
——自他记事起,姑父便不喜欢阿乐姐姐和阿盈,六年前为逃楚兵追击,嫌他俩累赘,竟狠心将他们丢下过马车去,若非御车的夏侯婴不忍,只怕早已死在了乱兵之中。
姐姐和阿盈,难道不是他的亲子亲女,骨肉血裔么?
“这有甚么稀奇?”她却觉得这话过于天真似的,径自失笑出声,“寻常人养只狸儿还要挑挑毛色呢。长辈们养子女,比养狸儿的付出多过千百倍,得失心自然也要重上千百倍,偏偏血脉相承没得挑,所以,就只能抱怨了。”
“抱怨长相,抱怨天赋、抱怨性格、抱怨能耐、抱怨……不是个男孩儿。”
吕禄心下一突,猝然间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阿芗……”
“祖父打算过继一个孙儿,日后好继承木坊,昨日已经写信给了曲阜那边的本家。快的话,下个月,我就会多一个异父异母的兄弟。”说话间,她又扔了一颗甜枣进嘴里,转过脸来,“你别这么看着我,这种事,每隔几年就要闹上一回,我早惯了。”
她吃完了那颗枣子,总结陈词:“因为不符合期待,所以就不讨喜,要是换到别的事儿上,多天经地义!偏那些圣哲先贤要把鬼扯的谎话写进书本子里哄人,哄得这世上的孩子个个深信,不肯疑心,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根本不为至亲所爱。”
十来岁的女孩子,直视着他,视线清晰到有些锐利:“所以么,你也劝劝你家那位太子表弟,陛下对他,中并无舐犊之心。”
吕禄原本已经发白的脸色,闻言更褪了一层,唇角颤了颤。
他以往也晓得阿盈处境艰难,但现下经这般挑明,才觉察眼下究竟有多凶险,可——
“不过么,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必会全力保他。”她条分缕析,替他剖白,“眼下,‘太子党’与陛下势均力敌,要想稳位储位,只需再添一把火。譬如——陛下信重的心腹之臣,愿意站到太子这边。”
陛下的……心腹之臣?
吕禄眼里的神采又黯了下去,谁都晓得,这世上最得陛下信重的,莫过于留侯张良。可他老人家寻仙访道,不问俗事已久,又如何愿意出来帮阿盈说话?
他曾听姑母诉苦,几年以来法子不知想过多少,可回回都碰了软钉子。
“留侯张良一心过神仙日子,不问俗事,但他府中旁人可未必。”她抬眼,平视向他,眼里竟涌起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吕禄听得不大明白。
“整个尚冠街都知道,留侯与夫人水氏夫妻情笃,多年以来膝下育有二子,长子不疑,次子辟疆。张不疑如今十九岁年纪,听说晓畅经史,兵法精熟,才名传遍闾里。”
她声音有些缓,冷静而清晰:“你说,这样一个年轻人,被生生拘在府里读书读到将近弱冠,而且,还不晓得要再拘多久,再蹉跎多少年……此际,若是朝廷授官,他应是不应?”
吕禄并不曾见过那位留侯府的长公子,对其一无所知,但是他对她莫名信任,不由询道:“阿芗,你是说,张家公子有入仕之心,可以征召为官?”
“赌一局又何妨?”她眉梢极轻地挑了下,“不过,此事并不容易。张不疑的确并非俗物,怎样一个职份,既与太子休戚相关,又能令他心甘情愿地入觳?……算了,这个留给你家姑母操心去。”
她揽衣而起,目光落向远处渐渐高起的一轮秋阳:“正好也验一验,这世上的至亲,究竟能为儿女后辈,做到何等地步。”
未久,留侯张良为太子献策,朝中原本势均力敌的博弈,陡然倾向了储君一方。
吕禄十二岁这年,赵王张敖反,国除,废为宣平侯,与鲁元公主迁居长安。
十三岁这年,赵相国陈豨反。
十四岁这年,天子亲征,大败陈豨,杀韩信,杀彭越。英布反。
十五岁这年,天子亲征,大败英布,未久,丞相萧何入狱。
十六岁这年,四月二十五,高祖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二岁,五月十七,葬于长陵。三日后,太子刘盈承位,时年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