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沿着湖岸线往对面走,一路都陷在沉默里。
按照藿知成的说法,他已经杀了欧阳错,雪了那段莫须有的“夺妻之恨”,跟凌霄之间便是不亏不欠,出三生三滅阵时,白发已断,尘缘已尽,就没必要强求。
“我已经给师父报了仇,现在只想找回师姐。”
玉如心一直有个疑问,欧阳错算得上有天资,在新一辈神族中是个高手,可也仅仅到此为止,绝没可能杀掉戎承天。
“你确定你报对了仇?”他问,“欧阳错那两下子,我都能要了他的命,怎么可能击杀你师父?”
绝对差距面前,什么偷袭取巧都没用,这一点玉如心天天都在体会。
藿知成小跑跟着,“怎么可能认错,我又没说是欧阳错一个人干的,以我师父的修为,放眼三界哪有敌手,单挑万万行不通,他们是好几个人一起上的,其中一个就是欧阳错。”
“怪不得呢。”
沽州的事起底就是个麻烦,清官都断不了的麻烦,换做他是赵无明,也会揪住这个茬口不放,煽动戎家与圣堂对立。
如果有什么人不愿意配合,自然就是抹杀。
戎承天父女一死一失踪,原因离不开其中。
玉如心完全可以断定事情就是赵无明做的,他再一次跟藿知成站在了同仇敌忾的立场上。
唯一还不确定的就是戎家现任的当家人——戎素明。
“那为什么你不在沽州好好待着,有戎素明帮衬,找戎姑娘也容易一些……”玉如心试探了一句,一低头,狗没了。
回头一瞧,藿知成又对着第二棵矮树高抬后腿,一脸无耻的满足相。
“我说你要不要太离谱!”
藿知成尿路被打断,呲牙咧嘴地回骂,“还不是你把我搞成这样的,你赶紧带我回沽州,把身体还给我,我好清理门户宰了戎素明那个畜生。”
玉如心背上起了层鸡皮疙瘩,细细密密,往外沁着凉风。
藿知成刨完沙子嫌脚脏,骂骂咧咧地去湖里洗了,转头对玉如心发起了娇憨,“你抱我一下,这都是泥。”
湖边沙土柔软,一踩就是个脚窝,玉如心也是御了半口灵力才走得如履平地,鞋履不沾泥。他往回迈了一大步,拦腰捞起藿知成,照旧挂在臂弯上。
“唉,现在这样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自己费力走路,等我拿回身体,你就不会这样抱着我了。”
“你要点脸行吗?”玉如心把话题往回引,他现在不想谈重塑身体的事,藿知成看着脾气火爆,肚子里是有些弯主意的,要是能解决掉戎素明也不会舍近求远去花墟山捡欧阳错这个软柿子捏,“你怕不是被戎素明赶出沽州的吧。”
能保住性命,真算这小子命大。
藿知成嗷嗷喊了两嗓子,他现在一激动就要长声嚎叫,不知是什么毛病,玉如心也懒得细想。
“我是打不过他,你别看那小畜生现在闹腾得欢,他残害亲姐又犯了弑父大罪,一定没有好下场!”
玉如心拍了拍狗头,算是给了个安慰。
他给藿知成修复记忆是只理脉络不窥内容,但其中有一段极为深刻,悲伤混合着愤怒,几乎要冲出魂盘,应该就是藿知成目睹戎承天被害的场景。
“我永远都忘不了……”藿知成忍不住哽咽,“那畜生带着一帮人,其中一个就是欧阳错,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狗贼对师父下狠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小土狗钻到玉如心的怀里,眼眶汪着泪,在素衣上蹭出两片水痕,委屈得直吭吭,玉如心摸着他后颈上的毛皮,“好了,都过去了,我会帮你的。”
迎面走过来几个傩面鬼众,每人都推着小车,看模样是刚刚给各个帐篷送过东西。
无间狱里住着的一百零八位各自都有心魔,花楸的惩罚其实就是破除魔障,能走出来的就算新生,陷在其中的也比比皆是,这些人消耗的东西自然也是千奇百怪。
鬼众见了玉如心,连忙放下东西,跪在了路旁。
玉如心扫了眼小车里的堆成山的瓜果,掏出银流苏,铃音过后,最边上的那个抬起了头。
“大人有何吩咐。”
这声音是改造过的,类似两片瓷片相互摩擦,机械呆板毫无情感**彩。
“去过十六号了吗?”玉如心目光转向千湄的帐篷。
“回大人,”傩面鬼颔首,“去过了,今天她不怎么高兴,把送去的颜料都打翻了,一会还是要再送的。”
藿知成疑惑地抬起了头,冲着玉如心的下巴直眨巴眼,仿佛千湄和颜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玉如心没看到藿知成的反应,倒是觉得眼前这个傩面鬼莫名眼熟,看不见容貌又遮掩了声音,正应了一句欲盖弥彰。
傩面鬼众的罪比一百零八恶凶要轻些,嵌死在脸上的面具就是他们的刑罚,按照无间狱的规矩,面具永不剥离,更不能打探前尘身世。
“这些东西是要送去哪里。”
过了千湄的十六号帐篷,再往前只有心无待,玉如心最近都是吃花楸果和重虞带来的灵物,不记得要过其他的。
而且无间狱万年凄清,哪来的瓜果蔬菜。
傩面鬼低头回话,“是凌霄姑娘吩咐奴婢的。”
玉如心迟疑了一下,随便挥了挥手,“送到花楸树下就行了,你自己去,其余的各种回去干活吧。”
那几个鬼不敢多言,分头去忙自己的,藿知成满脸不解,“她不就是负责服侍你的吗,怎么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玉如心也说不上哪里不对,“算了,先去看千湄。”
他看过无间狱的记档,千湄是月影蛛一族的,跟戎承天的母亲同宗,戎家的三大绝技中的御毒术就是来源于这系血脉。
戎霜影还在的时候,千湄是她的灵神,后来戎家没落,这只毒蛛就彻底没了管束,仗着毒性猛烈横行了一阵,一千二百年前才被逮捕归案的,进来的时候疯疯癫癫,攻击性极强,重虞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给她恢复了理智,一直安静得像只睡着的贝壳。
刚刚那个鬼面说今天千湄砸东西,这就很不对劲。
小院干干净净,帐篷前的空地上种满了花草,藤蔓勾连成墙,密不透风地围在帐篷周围,各类香气混在一起复杂到刺鼻。
藿知成连打了几个喷嚏,挣扎着要下去。玉如心打开木门,松开手臂,小土狗立刻窜了进去。
“别动,那是蓝蝶花,也叫丧命花,全株有毒。”
玉如心又把藿知成抱了回来,弯腰的功夫看见了花根之下的木桶,毒壤催开幽蓝花朵,蝶翼状的花蕊满是危险气息,
藿知成的爪子在半空挥舞,“你放下我,让她看见我这样的,还不笑话死我了!”
“你不说话没人知道是你。”
玉如心轻拍狗头,示意藿知成不要出声。
帐篷的入口是两面叠在一起的厚毡,玉如心挑开半面,低头钻了进去,还没看清状况就被呛出了咳嗽声。
外面好歹都是草植气息,再乱也强烈不到哪里去,这会子不知混了多少硝石硫磺,又没个窗户,压在闷罐一般的帐篷里,整发酵成了毒气仓库。
烟瘴弥漫,小土狗喷嚏连天,“我的妈呀,染坊起火了!”玉如心咬着牙定住神,才管住了想要后退的脚。
帐篷的天窗是关着的,四角上的油灯也都落满了灰,满屋都是老旧暗沉的颜色,南面的一扇彩绘插屏闪着五色光亮,是帐篷里唯一的光源。
屏影拖到对面的大案上,依稀能看得出桌上东西的轮廓,瓶瓶罐罐、石碾石磨、炉子铫子……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东倒西歪堆积成山,架势直逼心无待。
“真稀了奇,这世上还有比你更乱的。”藿知成感叹,马上又被拍了个缩脖。
玉如心足足调了十个呼吸才适应帐篷里的光线和味道,最后在一众瓶罐山里看见了人影。
那是个女子,勉强辨认出衣裙是大红颜色,肩上打着襻膊,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肩膀以上全都埋在杂物里。
“不可能……我怎么会输……我才是万毒之王……”
声音犹如呓语,压抑在喉咙里发不响亮,玉如心躲着地上的物件,站到了千湄的侧边。
这是个高挑女子,大骨架薄肌肉,筋骨匀称,卷曲的棕褐色头发垂到桌下,白皙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细细的树条。
“千湄。”
玉如心抖了一下银流苏,轻唤女子名字。
铃声清脆,对面毫无醒转的模样,呓语反而更加激烈。
“救命,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放我走我不想死。”
这局面有点难搞,孟春晖只教了玉如心如何从花楸罚境中唤醒恶鬼,却没说唤不醒怎么办,那天重虞来的时候有心问问,一打岔忘得死死的。
“你使点劲摇!”藿知成给出了办法。
自古法器都遵循生克之道,灵就是灵,不灵就是不灵,从来没有过找补一下的说法。玉如心拎着流苏,迟迟不下去手,“这东西灵力强得很,我又不知道驾驭的法门,摇两下万一触发了别的术法怎么办?”
“万一她聋呢?万一她没听见呢?”藿知成嗖地一下挥出狗爪,正正打在了玉如心的手背上。
狗爪有尖,玉如心毫无防备,一个躲闪不及,银流苏脱手而出。
银质外壳磕在青石地面上,连带着穗子间的撞击,一叠声地回荡在帐篷里。
“你!”玉如心气不打一处来,弯腰去捡流苏,再起身时千湄的呓语还真就停了。
紧接着传来树枝松动的声音。
玉如心攥着银流苏,死死盯着千湄的颈间,额角青筋暴起。
降阎枷一扣连着一扣地松开,玉如心心跳错乱如擂鼓。
没人知道降阎枷要是中途被解开会发生什么,尤其千湄还是疯癫状态戴上的,这可是一滴毒液赤地千里的万蛛毒后,若是发起狂来,整个无间狱都要毁于一旦。
玉如心把藿知成放在肩上,银光一闪,归尘赫然横在掌中。
一、二、三……降阎枷在松到第七响的时候悄然停下,帐篷内恢复死寂,空气重得连呼吸都举步维艰。
千湄的身体雷击似的抖了一下,顿了片刻,以腰为轴缓缓抬起,脊背始终僵直如扁担,骨节间发出不自然的摩擦声。
正常人若是睡醒都是软塌塌懒洋洋,或用手撑着身体起来,或者再趴着赖巴一会,千湄的动作让玉如心联想到古墓里的僵尸,承一口人气就会尸变的那种。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偏这时,背上的藿知成急冲冲地喊了一嗓子,“千湄,我师姐去哪了!”
“……”
玉如心是真想掐死藿知成,但凡换个环境他都这么干了。
千湄也终于是坐了起来,脊背靠在椅背里,似乎松乏了几分,循着声音望过来,睁开一双棕褐色的大眼,里面写满了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