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湄怔愣了半天,勉强凝出个焦点,才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像个假人。
多年的监禁让这个女子形容枯槁,大半张脸上都是蓝蓝紫紫的花钿,尤其那两片近乎青紫的唇,更是妖冶到诡异。
即便如此,依旧不掩绝美底色。
玉如心收起归尘,站到了过去,“千湄,你可知戎霜影的下落?”
千湄骨碌了两圈眼珠,毫不客气地把玉如心的上下三路扫了个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玉如心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对方又只笑不说话,更是令人瘆得慌。
藿知成探出头,冷哼了一声,“这婆娘出了名的浪,关了这么久怕是憋坏了。”
“别胡说,我不是叫你别冒头吗?”玉如心别过脸轻声说话,藿知成只好再次缩到马尾后面。
千湄还是笑而不语,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廓。玉如心叹了口气,还真被藿知成说中了,这女子听力不佳。
他环视桌面,捡了把勉强可以写字的毛刷,在包火碱的草纸上写了“戎霜影”三个深蓝色大字。
千湄接过一看,噗嗤乐了,“小郎君风姿如美玉,怎么字写得这样潦草。”
极为婉转的女声,杀伤力堪比刀子。
玉如心干笑着地挠了挠脸颊,“字迹的确难登大雅之堂,可是事情却是十分紧要,还请姐姐告知。”
千湄不紧不慢地收起那张纸,先是叠成一个小方块,手指再一翻转,就成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心形,然后抵在唇边亲了一下,收进了贴身的抹胸里。
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宛如一只淬了毒的红苹果,危险又迷人。
饶是玉如心是个断袖,亦觉得千湄妩媚入骨。
“你个臭婆娘少在这打哈哈!”藿知成插言。
玉如心又拍了一巴掌,这次力气稍微使大了一点,藿知成直接从他肩头上滚了下去,一路跌到下摆位置,又不死心地攀着绅带往回爬。
“还请姐姐告知。”玉如心颔首,施了个礼。
千湄仿佛失忆了一般,满脸都是清澈的无辜,“我告诉你什么?”
玉如心终于确定千湄是在存心戏弄他,他不如重虞与生俱来便威压十足,更不像云晋有一大堆的审讯手段,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冷静分析找到突破口。
月影蛛一族是妖神,三界之中但凡沾了妖字都低人一等,只因为天生魂魄薄弱,没有明辨是非的智慧。
换句话说就是缺心眼一条路跑到黑。
比如他之于重虞,那份执着天打雷劈都难以更改,同理千湄侍奉戎霜影上万年,也绝不可能背叛。
他拖过椅子坐到千湄的对面,目光落在桌子中心的研钵上,从颜色上可以辨别研磨的是青金石。
再放眼望,满屋子调配的都是类似蓝紫色的颜料。
玉如心原以为千湄是在调毒,现在看来不全然是。
“你是在……模仿鲛人的颜色?”
千湄周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玉如心也暗暗松了口气,他只是在溯回中遥遥见了一眼鲛人女王,那个妆面给他印象极深,没想到还真蒙对了。
千湄的心魔竟然是鲛人。
他趁势追击,“世人皆知三界九州毒宗之中孟、尚、燕、黑、韩五家虽是高峰,却都不及戎家的御毒术,而戎家的绝技则是来自月影蛛一族……鲛人部虽强悍,也只是体质顽强胜过世人,用毒你是绝顶宗师,为何要怕他们?”
千湄空洞着一双眼,木讷地摇摇头,“你不知道,她其实毒得很,我试了很多次,都败给了她。”
玉如心抄了十年的书,对鲛人部和鲛人虚鬼军的事情了如指掌,那些资料都是重虞亲身战斗而得来的经验之谈,没有一条记载说鲛人会使毒。
更重要的是,月影蛛一族向来避世,为保血脉纯正通婚都是族内择偶,连戎承天都是娶表妹为妻。
无缘无故的,千湄招惹远在千里之外的鲛人族做什么。
“你说的他是谁?”玉如心在溯回中亲眼目睹了赵无明和欧阳错驱使双头蝰蛇毒死叶光,很自然地联想了过去。
“她……”千湄痛苦地抱住了头,“她会用毒,非常厉害,连我都不是对手……”然后突然站起来,狠狠往外一推。
一整块岩石打磨的案台砸在地上,轰隆一声裂成两半,地面都跟着颤动,各种颜料倾泻而出,泼出一片狂乱的潮汐。
“啊!!!!”千湄痛苦地喊叫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玉如心没有躲开,上前架住千湄的胳膊,“你怎么了?”
藿知成又冒头出来,“你看不出来吗?她又陷到幻境里去了!”
千湄不停地挣扎,发丝甩动间露出了盘踞在颈间的花楸枝。
方才说话时这东西挂在千湄的肩上,松散自然模样不差,可以充当个项圈,这会全都勒在皮肤里,红叶红果比血还艳,刺得人不忍直视。
玉如心掰开千湄的两只手,避免她自伤,顺带着给她送去些灵力,“你别想了,赶紧醒过来!”
千湄眼底翻出惨白,咬着下唇死死对抗。
“你傻呀!她这会意识错乱,你还不赶紧问出我师姐的下落!”藿知成急得跳脚,吼得都不是人声了,“千湄!快说!我师姐去哪了!不然要你的命!”
问你个大西瓜!
玉如心差点爆粗口,千湄在这关了一千多年,重虞必然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还轮得到他来趁人之危?!
千湄是跟戎霜影羁绊深厚才咬死不说的。
“我银流苏呢!”玉如心记得刚刚顺手掖进腰封里了,这会空空如也。
藿知成无辜摇头,表示不知道。
玉如心瞪着他,这家伙刚在后背蛄蛹了那么长时间,没有别人会干这种事,狗爪不能拿东西,肯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
他回手去拂自己的后背,藿知成当即急了,从玉如心发间叼下银流苏撒腿就跑。玉如心正给千湄渡灵力压制梦魇,不敢贸然中断,屁股一翘把归尘送了出去。
银笛一路追赶,最后把藿知成逼在一个角落里,压住身躯令其不能动弹。
藿知成被迫松开嘴,“你都知道她害怕什么了,为什么不继续逼问!”
玉如心吼回去,“她是你师姐的灵神,自然会为戎姑娘好,你强逼她没有用的!”
“我他妈的才不信!”藿知成吼着打断,“你不看看她都干了什么!没我师姐压制,她什么恶事不做!也就你会信她的鬼话!”
千湄这些年先先后后灭了好几个毒门大宗,其中就包括最强的孟、尚、燕、黑、韩五家,毒修之间若是酣战,周边方圆百里都要跟着倒霉,更何况是一个宗门一个宗门地挑战,不知道造了多少杀孽,进这无间狱倒也不冤。
玉如心知道,却没有听从藿知成,归尘挑起银流苏送到他的掌中,轻摇了两下,降阎枷停止了锁紧。
千湄躺在地上,半天才睁开眼睛,斜着目光看向玉如心,吐出一个疲惫的笑。
“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玉如心把银流苏收了起来,须臾的功夫摇了三次,根部的震动在暗示他要极度谨慎。
“怎么说?”
千湄坐了起来,“这世上的人分两种,蠢人和有意思的人,你属于后者。”
玉如心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分类方法,撩起下摆蹲到了千湄的对面,“我倒要听听我怎么个有意思法。”
千湄摊开手,“一味地做好人或者做恶人都是蠢,让人摸不清心思才叫有意思……”然后话锋一转,直白不讳地看向玉如心,“为了她我甘愿做个愚不可及的蠢人,所以你不用再问我了,我死都不会说的。”
玉如心沉默了,良久,沉沉问了一句,“你只告诉我,戎姑娘现在是生还是死。”
“谁知道呢,”千湄托腮一笑,妖娆冷艳,像是认真说话又好像在拿玉如心打趣,“万年了,她在那种地方,谁知道呢。”
玉如心跟重虞讲话没脑子惯了,这会只能加倍配着小心,生怕错讲一个字害得千湄美人断脖,寻思了半天才迟疑开口,“所以你也试过去救她,却不是他们的敌手?”
他不敢再提及鲛人,一来是怕千湄再受刺激,二来也是心存疑虑。
按照重虞给他的文献,万年之前海茵城下,重虞元熵联手决战南汀国,玉千雪身死道消,所炼化的鲛人军跟着一同化作飞灰,自那时起世上再没鲛人。
与千湄口述的时间并不完全吻合。
经了北溟失火一事,玉如心体会到了赵无明的行事风格,这个恶鬼最擅长藏身于静波之下,搅弄风云,却不露半片身影。
越是事事不指向他,就越是可疑有鬼。
这事还是得自己查清楚,此去沽州抓到赵无明的破绽,把那个恶棍从圣堂上拉下来,就能找到戎霜影。
玉如心站起身,回头望向千湄,“没有人要你死,也没有想要逼迫你,你只管在安心待在这里赎杀孽就是。”
藿知成窜了过来,喉咙里含着不满的低吼声。
千湄扬起脸,“你就这么轻易放过我?”
玉如心拿脚挫藿知成的屁股,小黄狗不情不愿地往外蹭。
“好笑,什么叫放过你?你我隔湖而居,我想什么时候找你就什么时候找你,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快走了。”
藿知成的爪子勾在帐篷门帘上,羊毛毡子刮出一片麻花,最后还是被玉如心一脚扒拉到了外面,“你就不该放过她,那个黑心婆娘绝不是好人!”
玉如心拎起他的后颈皮,放到了自己面前,一人一狗四目对视,“你不相信我,也总该相信你的师姐。”
“哼……”
玉如心头一次见到表情这么丰富的狗,逗得他开怀大笑。
“你少高兴了,就你这种看谁都是好人的性子,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玉如心笑着弹了一下藿知成的肚皮。
千湄的帐篷朝着正北,顺着门口的小径正好能望见花楸树和树下的心无待。
恬淡茅庐,一树红花,黑山镜湖淡霞。
帐篷两侧的紫藤花墙框出这一副景致,玉如心把小狗重新挂在臂弯上,刚要迈步,视线中莫名扭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