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玉如心兀地坐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重虞。
重虞则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是的,我早就说过,等事情了了,沽州就交给你辖制。”
玉如心自然知道,可是那天喝成那样,酒壮怂人胆,稀里糊涂地就应了。事情放到现在,理智回笼,便越想越觉得不对。
沽州是戎家祖居之地,拒不纳贡皆因儿女私怨,听重虞和藿知成的描述,戎承天为人向来豪烈正直,否则儋耳也不可能与他义结金兰。
如果能查清楚戎家跟赵无明没有勾连,还是以调停为主,两方就此化干戈为玉帛。贸然出兵无异于是把戎家往赵无明怀里推,到时一个沽州霸主,一个阴险恶鬼,两下里结合就难办了。
重虞摆摆手,“这个你不用担心,戎承天万年前就已经亡故,他女儿戎霜影跟着便失踪了,如今沽州由他儿子戎素明打理,这个戎素明自小就乖张暴戾,我派去的几波人都相继折在了沽州,只有蓝桉一个人捡回条命,现在还半死不活,你若说其中没鬼,打死我都不信。”
“所以掳了蓝鳿兄长做男妃的,也是这个戎素明?”
“就是他。”
所有线索渐渐汇聚明朗,戎素明跟赵无明勾结的可能性极大,若是这样,除掉这个人势在必行,到时戎家一门再没继人,沽州就成了无主之地,顺手取了也算合情合理。
但玉如心明显没有重虞想得长远,比如破虚之道,他就没打算藏着掖着,要按重虞说的开宗立派,独他一份传授,细品品就有些跟元熵分庭抗礼的意味了。
“这都是后话,这次若能把黑衣哑仆逮捕归案,往后世间再没虚鬼,还用不上我这微末功夫了呢……”
玉如心说话时眼睛时不时地往帐子外面瞟,声音也压得很低,只够他跟重虞两人听到。
藿知成自小跟着戎承天,又有救命的恩情,即便事实无可挽回,玉如心也不想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可重虞就跟故意的似的,把嗓门放得又高又亮,“你早晚是沽州之主,早些说破,早些看清楚你养的是狗还是狼。”
“你说什么呢!”
玉如心一巴掌攉过去,却被重虞反勾住了脖子,拉扯间又趴回了重虞的臂弯里。
“我说,我让你休息!”
啪地一声,屁股上挨了一巴掌。
“疼啊……离我远点,这样我睡不着。”玉如心揉了揉屁股,蛄蛹着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重虞。
重虞从背后环了上来,“你是想我这样抱你吧,汤勺式拥抱。”
玉如心没好气儿地斥了回去,“我什么时候说了。”脑子里浮出两把扣在一起的汤勺,想到勺把折弯的地方,连忙闭上了眼睛。
重虞立马捕捉到了那一拍心跳,“我还不了解你,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然后凑到玉如心的耳边,呼吸又痒又热,“那天晚上有个人酒后现原形,拉着我的手给自己打飞机,叫得真好听。”
“打……打什么?”词儿没听懂但不妨碍体会意思,玉如心知道这不是好话,只能强装镇定故意打岔。
重虞知道说漏了嘴,却不想放过玉如心,他就爱看玉如心听了浑话时,耳朵边边偷红的模样。
“你说呢,自己干了什么不记得了?我好心收留你过夜还帮你泻了火,你提上裤子不认人不说,还把我的床都掀光板了。”
玉如心依旧被背对着重虞,这样才能稍稍平静一点,“你不是成天自诩吃过见过吗,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干嘛还揪着我不放。”
重虞笑着去捅玉如心的后腰,“你管我?”
玉如心最怕这招,过电似的窜了出去。重虞才不会让他得逞,捞回来连着又捅了两下,小床跟着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你幼不幼稚!”玉如心不耐烦地吼了出来。
重虞也低吼回去,“你最好记着都干过什么,等你四百八十岁那天,我一次性讨回来!”
“还睡不睡了!”玉如心再吼,说好的休息,躺下来这么半天,越惹越精神。
“睡!谁不睡谁是狗!”
温热胸膛贴了上来,玉如心能明显感觉到重虞的额头就抵在他的颈间,眷恋地蹭了几下,像只温驯的大狗。在阴冷幽深的无间狱中,能被一个人抱着入眠,本身就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尤其还是他深深喜欢的人。
重虞毫无争议是个卓越不凡的君主,强悍坚毅、谋略纵深、御人有道、冷血无情……一切帝王应该具备的质素在他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这些仅仅是让玉如心崇拜倾慕的话,这个一人之下的男人不经意间冒出的孩子气,那种割裂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则让他彻底沉沦。
玉如心觉得自己是冲昏脑子了,他跟重虞之间明明横亘着无数道鸿沟,此刻却开始贪婪虚幻的温暖。
“没关系的,我有的是时间。”玉如心想,想着想着,身后的呼吸就均匀起来,莫名的温暖踏实感染着他,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悠长,再有知觉时只觉得胸口沉沉呼吸困难,玉如心下意识以为是重虞的手臂压了过来,翻了个身用手去拂,却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啊!”他猛然惊醒。
是藿知成趴在他的胸口上,湿漉漉的黑鼻头差点怼了他一脸。
身后空无一人,衾被里早没了体温。
玉如心揉了揉眼,半天才对上视焦,拖着鼻音抗议,“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藿知成强烈抗议,“老大你都睡了三天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玉如心总觉得藿知成说话的节奏蹦蹦跳跳的,越来越有个狗样,噗呲笑了出来,“你又饿了?那不是摘了好多花楸果吗?”
藿知成从他身上跳下来,蹲到了枕头上,尾巴自然摇晃着,“那东西一点味道都没有,也就你能吃,已经有个美女姐姐喂过我了。”
玉如心腾地坐了起来,所有困意不翼而飞。
能投喂藿知成的美女姐姐,除了凌霄不会有第二个。
在藿知成的记忆中有处极为诡异的缺失,按照时间线索看就是凌霄那一段,从滴水化形到跟欧阳错的分别,整件事没有更改半分,唯独作为故事主角的凌霄,被极为巧妙地隔离了。
就像是一个人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后脑挨了记闷棍,醒来之后明知道自己受了偷袭,却没看清凶手的模样。
这就是玉如心连续搞了两日也没攻克的难题,他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藿知成绝口不提,可又觉得自己没权这样做。
“额……”玉如心口气试探,“哪个美女姐姐。”
藿知成把狗爪印在玉如心的手背上,温凉传来,排除了烧糊涂的嫌疑,“你是睡傻了吧,就是那个王八蛋派来伺候你的那个啊,做饭比你强多了,长得还算可以。”
“吼,好大的口气,我倒要听听谁在你眼里算得上容色倾城。”
藿知成昂起狗头,“要说这世间的女子,任谁都美不过我师姐戎霜影,可惜她早就失踪了,我找了她上万年也不得,不然真得让你长长见识。”
话音刚落,青帐外光线昏暗下来,整个屋子阴沉沉的,恍如子夜时分。
玉如心探出头去,原来是灯油烧尽了。
他这间屋子四壁都是玄铁,为了鬼力不外泄又特意把窗子都封死了,全靠几盏长明灯照亮。
估计是重虞有意让他多睡,把四只角灯都熄了,只留桌案上的一盏,偏巧又油尽灯枯。
“你快点,把灯点上。”藿知成小声催促。
玉如心一挥手,灵火跳动,灯芯再次死灰复燃,他也穿好外衣下了床,找来油壶一盏一盏地往里加。
灯油泛着奶味的香甜,小屋恢复了光亮。
“你怎么还怕黑啊。”
藿知成满脸是毛,看不出脸色如何,“那倒不是,它突然灭了,怪瘆得慌的。”
“好了,无事了。”
玉如心走进卧房,净了面洗了手,学乖地搬出铜镜对着脖子照照,果然泛起了一大片的红痧,中间还有几个参差不齐的咬痕。
“狗东西,又嘬又啃,压不怕把牙磕掉!”
他迅速地换了件小立领的里衣,披上小毛衣服回了密室。
藿知成已经四仰八叉地躺上石案,灯影照在乌溜溜的眼睛上,特别像英勇就义。
“你下手轻点啊。”
“说什么胡话,我一直都是稳准狠。”
玉如心坐上大皮椅子,新换的坐垫臀感不错,拿起刻刀捏在手里,迟迟下不去手。
要怎样跟藿知成描述这件事,以及如何委婉地表达神女无意,勿要强求。
“哎哎,你干什么?”藿知成这几天都被搞怕了,一看见那把琉璃刀刃就浑身发毛。
玉如心收回神思,放下刻刀,捞起藿知成放到了地上,“走,我们出去逛逛,回来再说。”
藿知成甩甩头,抖落着四只爪子率先跑了出去。
心无待的对面就是黑水湖,河岸边细沙混着草地,被湖水浸润得格外柔软,藿知成憋闷了好些日子,牛饮了一通湖水,就开始撒欢奔跑。
玉如心找了块大礁石坐下,湖水一层一层地涌到脚前。
黑水湖看着漆黑,若真捧起,又是清澈透明。
他扬了手里的水,对藿知成喊话,“今天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藿知成正踩水踩得高兴,头都懒得回一个,“我看你是想知道那家伙去哪了吧,我帮你偷听了,说是去什么什么冰凌海。”
冰凌海,睡鲨一族的栖息地,难不成那战事还没完?
玉如心暗暗问候了重虞的族谱,狗东西,又跟没嘴的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
“他怎么说的?说冰凌海现在怎样了吗?”
藿知成这会已经跑到了矮树旁边,一脸享受地抬着条狗腿哗哗呲尿,“他没说,是那个美女姐姐问的,‘尊上是去冰凌海吗?’然后那个王八蛋耷拉着脸,嗯了一声就走了。”
玉如心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藿知成的那句是捏着嗓子说的,从狗嘴里发出来更添了几分荒诞,学得半点不像,却好笑得紧。
只是连凌霄都能主动问询前方战事,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却半点没想到,这心也是粗得旷古罕见。
“藿知成,你真的没见过那个美女姐姐吗?”玉如心把话题拉回正轨。
“没有。”
“那……”玉如心迟疑了一下,想了又想,还是选择正面切入主题,“那个曾经赠你莲露,助你化为人形的侍女你还记得吗?”
藿知成停下了埋沙子的动作,扭头看向玉如心,每一根绒毛都透着郑重其事,“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
湖面泛起两波涟漪,水面又涨了两分,雾气也散了大半。
玉如心半眯起眼望了望那顶白帐篷,起身往对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