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一路惊魂地回到心无待,一头扎进内室中,连院里虚鬼蛋摆得整不整齐都顾不上看。
内室里搬空了书札,露出了原来的面貌。
玄铁铸造的厚墙上没有窗子,四周摆放着几个大水箱,幽蓝液体发出幽幽光泽,偶尔有气泡冒出划破沉闷死寂。屋子中间是一张黑石砌的大台子,台面上杂乱着散着刻刀镊子等工具,手边身后的架子上罗列着各种器械,都是用来研究虚鬼的。
玉如心成日就坐在这重重生铁中间,仿佛也要化作其中的一件。
幸好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床,昏黄灯光照着轻纱幔帐,影影绰绰间给这屋子添了丝活人气息。
玉如心敲了敲桌角,空中结出六椀菱花结界,将他笼罩其中。
这也是重虞教他的术法,自从上次溯回受了伤,重虞就许他定期去瀚海沧溟里泡着,以便祛除寒毒,顺便就教了他如何驱使沧溟之水,只可惜他没有重虞那般大气磅礴的灵力,只学会了些防御之术。
“能保命就可以了,对你要求不能太高。”
这是重虞的评价。
六椀菱花严丝合缝,半点灵力震动都传不出去,玉如心随手拖过个瓷盆,灌入沧溟之水,将藿知成的魂盘浸入其中。
两个法印过后,一缕魂灵升腾而出。
“哈哈!!!”藿知成一看就是憋够呛,笑得都不像人音儿。
玉如心沉着脸打断,“别废话,发生什么了。”
藿知成此时没有身体,手指大的小人身上三色光泽环绕,这是玉如心给他重铸的琉璃三魂,此刻已经融合得难解难分,半身泡在水里左右突闪,模拟着重虞几次都没杀成他的动作,因为个子小,小人得志的嘴脸显得更加生动。
“那个王八蛋想了好几种办法要杀我,都没得手,”他扫过玉如心颈间的痕迹,不动声色地说话,“老大,我是真的服了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老大,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玉如心有心拒绝,转念想如今这情势若放藿知成自由,还不如就留在身边,清了清嗓,端出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的出来。
“这可是你说的,你得事事听我的指挥。”
“嗯。”藿知成郑重点头。
“那首先,”玉如心伸出一根手指,“你现在只能暂时先维持这个状态,我得等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你炼造身体。”
“行!”
玉如心很是意外,依着藿知成的脾气就算没大闹特闹,讨教还价也该是有的,没想到竟是一口应下。
“我知道嘛,”藿知成解释,“你现在受制于人,那个王八蛋修为高嘛,你打不过我更打不过,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机会多得是。”
“啊?”玉如心哑然,他想表达的意思的确是不能跟重虞正面硬着来,藿知成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又处处透着不对劲,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而且他又懒得跟藿知成掰扯道理,藿知成这种人只要是信服了,需要的就仅仅是一个明确的指令。
“行了,你只管遵照命令就好……”玉如心顿了一下,把话题拉回正轨,“我问你,你刚才怎么回事?”
他本以为藿知成见到凌霄会有反应,没想到在那样一个地方闹了起来。
藿知成瞬间沉了脸色,“那个帐篷里住的是我师姐的人。”
进无间狱的个个是非缠身,如果这样,是不是意味着戎家姑娘也并不是个纯良之人。
玉如心震惊之余有多了分头疼,或者他早该想到戎家跟元熵之间的过节,注定了两家水火不容,立场对立,做出些出格举动就不奇怪了。
“那是个什么人?”
藿知成摊手,“我只记得她叫千湄,是赤月魔蛛一族的,曾经是侍奉我师姐戎霜影的妖神,至于别的嘛……”他戳了戳太阳穴,“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你看怎么办。”
玉如心吸了口气,当时那个危急关头,他能管藿知成四肢健全不是个失心疯已经是极限了,后来就直接被重虞收走了,哪里顾得上记忆那么细致的活儿。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十年光景,之前不能应付的,如今已经游刃有余。
“躺下,我给你修修魂盘。”
玉如心拎起一把小刻刀,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灵力瞬间覆盖刀刃,刀尖抵在魂盘上来回游走,灵光闪耀间,勾勒出一道道精密阵纹。
老实说这个过程很疼,感觉犹如雕刻头骨,还必须在藿知成清醒的状态下完成。每走一刀,藿知成都要悲惨嚎叫,“这这这怎么比那时候还疼,你当初就不该留尾巴!”
第一只虚鬼炼得乱七八糟,被藿知成一喊,玉如心越发有了愧意,把魂盘放回了盆里,“你先休息一会,恢复些鬼力再继续。”转头刀尖又对上了其他的虚鬼蛋。
数以万计的活计等着玉如心拆解研究,他要在这些东西里还原赵无明的功法路数,找到破解之法。
一连三日的衣不解带,小小密室满地都是蛋壳骨灰,诡异味道熏得藿知成嗷嗷大喊,“我说老大,你成天鼓捣这些腌臜东西做什么!”
玉如心伸了个懒腰,趁藿知成不备又在他脑壳上开了两刀,“自然是有用,你今天多忍耐一下,赶紧完工。”
藿知成拍着扁扁的肚子,“你给我搞点灵物吃吃,我都饿成什么样了。”
玉如心点了个头,放下刀具出了密室,先是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又到院子里摘了不少花楸果子,吃了几个兜了一圈,再回屋时,重虞已经端坐在正堂之上,身上穿着一袭墨色素缎衫子,脸庞与衣服同色。
一看就是火气不轻。
玉如心自知理亏,抱着篮子站在门口,心虚地垂下目光。
重虞也不废话,对着玉如心伸出手掌,掌心向上,“拿来。”
口气极为不善。
玉如心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屋,不多时,重虞的手上多了一只黑黄相间的小土狗。
哈欠连天,脸上挂着吃模糊,横竖不带聪明相。
虚……狗?重虞差点被气笑了。
可理智告诉他,玉如心犯的是大忌讳,能剥夺他持有琉璃书资格的那种,搞不好还要断送性命,断不能轻易放过,当即杀死了那两分笑意,换成了更为冰冷的责难。
“你都敢忤逆我了……谁给你的胆子!”重虞口气一冷,翻掌把狗砸到墙上。
藿知成脊背狠狠撞了一下,又趴到地上,耷拉着狗头,可怜兮兮地呜咽了两声。
玉如心赶忙捡起小狗,挂在臂弯上,原地跪了下去,“我没有,我不敢的。”
重虞拖过一把椅子,坐上去,翘起二郎腿,目光落在抱着狗的玉如心身上,眼角极其不自然地缩了一下,仿佛进了一大把砂砾。
在他的记忆中,玉如心的嘴就没松动过,但凡有半点能搅理的地方,都要跟他死磕到底。
这会居然为了一条狗软了膝盖,跟往他眼底楔铁钉子没什么两样。
重虞眯了眯眼,“你这十年的书都抄到狗肚子里了,但凡记得一个字,都不会再犯这杀头的死罪。”
那几篇文章抄了十年,玉如心早就倒背如流。
万年前凡界九州分崩离析,十六国混战民不聊生,南汀国三皇子玉千雪天生灵力不凡,以琉璃书之力将整个鲛人部炼化成了虚鬼。
此后便横扫凡界如摧枯拉朽,唯剩沽州苦苦支撑,这时南汀圣童却没像众人猜测的那般一统九州,反把矛头指向了神域,鲛人军兵临海茵城下,神域岌岌可危,那一战打得天地失色,元熵和重虞齐齐联手,几乎拼光了家底才险胜一筹。
“可是,”玉如心忍不住为自己辩白,“可是藿知成只是个意外,不代表我就会跟南汀三皇子那般,我从没想过要什么造反夺天下,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尊上应该知道我的……”
最后几个字声音堪比蚊子哼哼,听得重虞更是火大,“你的意思是说,你炼化虚鬼破坏禁令没有错,反倒是我没有十足信任你成了错了?”
玉如心耷拉下了脑袋,重虞那张嘴向来吐不出好言语,这时候坦露心迹简直是自取其辱。果然,重虞顿了两秒,补上了最后一刀,“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信任你。”
悬着的心一下子摔成了粉末。
重虞口气不冷不热,最是能直戳玉如心的痛处,“玉千雪皇室出身,自幼养尊处优好歹有些见识,得了琉璃书尚且按捺不住野心……你一个阆仙苑的奴婢,身份低微又向来胆大妄为,骤然身登高位,天知道你的花花肠子里要生出什么没脸面的主意,我没理由信任你,更不会拿千万人的性命跟你赌。”
玉如心自小就被白照熙骂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非要说有野心,也都用在了重虞身上。这点破事他都说恶心了,尤其是上次在离恨天当着元熵的面,用近乎宣誓的形式表白后。
谁知重虞的两只耳朵灌满了水泥,什么都听不进去。
玉如心忽然疲惫不堪,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沉了两分,“尊上何其英明,自该知道我已经受过罚了,藿知成现在是个没因果没业债的干净虚鬼,只要他不出无间狱,就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重虞侧目,冷眼看着玉如心把狗放在了地上,一时摸不清头脑。
在他的印象里,玉如心要么跟他蹿火暴跳,要么就哭哭啼啼地委屈起来,总之绝不会如眼前这般理智说话。
小土狗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小黑眼珠子里透着无辜。
“我给藿知成修复身体,只是因为他是沽州戎家弟子,可以帮我,绝无他想。”
玉如心完全能断定重虞听见这话会是什么反应,现在什么事都不如拿下沽州要紧,藿知成是有利用价值的,他更有利用价值,重虞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计较太多,否则他也拿不到藿知成的魂盘。
重点是敲打他以后不要再炼虚鬼了。
只是话一出口,玉如心彻底陷入了沉默。
他最痛恨的就是重虞的凉薄,对他如物件一般的利用,可今天他把同样不堪的行径加诸给了藿知成。
窗外红光绚烂,又是一次日月交替,赤霞穿过窗屉投射进屋内,在地板上拖出两个扭曲变形的方框,把玉如心和重虞各自圈在其中,一东一西,犄角对峙。
重虞勾起一侧唇角,笑容复杂地点了点头,“很好,你果然比之前聪明了许多——但是你也记清楚了,炼制虚鬼是禁忌,你若再犯,我会亲手收回琉璃书,让你跟南汀圣童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