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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如心骑着归尘赶回无间狱时,结界之外方圆十里已经全是虚鬼蛋,球球蛋蛋地滚了一地,几个天工司的小神官进不去,只好到处抓瞎。
结界内终年雾气昭昭,雾环之后才是真正的无间狱,作为重虞的机密力量,里面的情况绝不外泄。
孟春晖带着十几名傩面鬼众从迷雾中出来,站在结界边缘向上瞭望,等着玉如心的指示。
虚鬼蛋少说几万只,大多会滚会动,距离出壳没剩多少时日,必须尽快送到花楸树下压制。
玉如心挥了下手,结界上便开出一个小门,鬼众鱼贯而出很自觉地找活儿干,孟春晖沉着脸看着鬼众行动,始终没有迈出结界。
果然如重虞所言,这是个严苛得标尺一般的人,从重虞荡平九幽发现无间花楸的秘密就守护着这片隐秘之土,一步都没踏出去过。
外界对无间狱的猜测可以编出几沓子话本,无外乎是关押触犯天条的重犯恶凶之所在,里面除了刀山就是油锅,整日都在酷刑审讯,鬼哭神嚎惨不忍睹,甚至还会把一些无端失踪者归结到此……玉如心之前在阆仙苑当差时听到的就是这个版本。
他这会脚上只套了两只袜子,只能悬在半空没法下去,鬼众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救命的终于来了。
“阿玉,这里!”凌霄站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冲着半空招手。
玉如心调头下去,接过鞋子套在脚上,长长地吁了口气,“这要是让春伯看见,我的脸可丢大了。”虽然他在心无待抄了十年书,从未跟孟春晖打过照面,两人之间还是陌生人。
凌霄干笑了一下,“不会的,春伯是一直跟在祖师身边伺候的老人儿,看着尊上长大的,性情最是宽厚。”
“额……”玉如心瞥了眼孟春晖,除了有点胖,看不出任何跟宽厚搭界的地方,“好了姑姑,你先回去吧,这里鬼力太浓对你不好。”
自从知道了藿知成对凌霄的想法,玉如心就会下意识地避忌着,魂盘有灵,就算没有身体也会散发鬼力,他实在没法跟凌霄解释这一段。
还是要先想办法安置藿知成。
“没关系的,这点鬼力跟花墟山比算不得什么。”
这时,孟春晖也沿着结界内壁走了过来,见了玉如心微微愣了片刻,然后双手抱拳就要行大礼,“老臣孟春晖,拜见公子。”
这把玉如心吓了好一大跳,他只是来接替孟春晖的新神官,充其量算个平级,可若从资历来算,他给孟春晖磕头还差不多,连忙架住对方的臂弯,“春伯你这是做什么?”
“是老朽糊涂了,公子器宇不凡,老朽一见如故,竟一时忘了情。”
玉如心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刚刚一瞬间他恍惚在孟春晖的眼中看到了泪光,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只剩微微泛黄的眼底。此时的孟春晖笑意盈盈,端地就是个慈祥矮胖老爷爷,半点看不出指挥鬼众时的阴阴戾气。
那十几个傩面鬼众如工蚁一般,没多大功夫就把方圆内数以万计的虚鬼蛋全部搬空,玉如心回手关上结界,孟春晖点头笑笑,伸出手引路,“公子请,老朽带你转转这无间地狱。”
玉如心抄了十年的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在山中不知其貌,满脸好奇地跟在孟春晖身后。
穿过迷雾,迷幻秘境便赫然于眼前了。
一众黑石山脉顶着雪白头纱环抱在墨湖四周,花楸树静默矗立,环视群山比邻幽湖,在一片死寂的黑与白中,红得绚烂肆意。
天地之间也因这一抹红,凝伫了无限鲜活。
心无待就在花楸树下,小小一处院子,站在半山腰上望过去,小得像个蚂蚁窝。
玉如心住了十年,只知花楸静美,不想美得如此震撼。
孟春晖拄着手杖,踩着潮湿的泥土往前走,“无间秘境隐于九幽之下,跟神霄台一明一暗,是这世间唯二跳脱出轮回的地方,也是北溟最隐秘的存在。”
玉如心小鸡嘬米似的点头,孟春晖笑了两声,又补了一句,“也是这世间最神秘的地方,能进到这里的都是尊上极信得过的人。”
更何况做到主司。
玉如心心底一沉,如今这局势三大神树中最强的无疑是青桐,神霄台就在落花山,只怕早就被望了穿,无间秘境深在九幽之底,有北溟和冥界做屏障,可不就是最神秘的一个。
再加上重虞和元熵微妙不可说的关系,玉如心立刻嗅出别样的味道,可重虞已经把无间司给了他,就相当于把底牌亮了出来,这份信任不可谓不沉重。
玉如心攥了攥拳,自我灌输一般凝重开口,“春伯,我一定会守好这地方,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出去。”
孟春晖却爽朗笑了,“咱们这其实不像外面传的那般,阿玉你不要太紧张了。”
这话倒是真的,玉如心在无间狱也住了十年,花楸树静谧内敛,并不似的青桐那般肃杀压迫,他跟着孟春晖溜达了大半个时辰,也是半点杀气都没感知到。
那些鬼众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袍,戴着恶鬼傩面,呲牙咧嘴的看着凶恶,其实就跟寻常仆役一样,送完了虚鬼蛋就回到了山坪的草甸子上,除杂草清落叶收拾树木和淤泥,埋头干活一刻都不停歇。
草甸子上还扎着许多白色的帐篷,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则是茕茕孑立,每个帐篷的布面上都装饰着花样,个个不同,毫无规律,远远望去仿佛雨后冒头的蘑菇包。
琉璃净目一眼扫去,整好一百零八只。
“这些……?”玉如心心里有个答案,还是想得到孟春晖的确认。
“没错,”孟春晖拂须颔首,“就是传言中的一百零八无间恶鬼,每只都是恶贯满盈,随便拎出来一只都能毁天灭地。”
要不是孟春晖说得郑重其事,玉如心真的就信了,“春伯,这可不好开玩笑的哦。”
他指着前方,帐篷前的空地上,一个半张脸被十字刀疤覆盖的男子穿了身桃粉色的衣裙,站在一截树桩上跳舞,黝黑皮肤上涂着浓艳脂粉,舞姿好似发羊癫疯,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毁天灭地没看出来,黑天出来吓死一街筒子人倒是轻松加愉快。
“哈哈哈,”孟春晖指向那男人的颈间,“阿玉,你在心无待住了十年,最是能体会个中滋味,只不过这些凶神造孽太深,抄书是远远不够抵消的。”
尽管那男人披头散发,玉如心还是看清楚了那件东西。
细细的枝条圆环,比寻常项圈要窄得多小得多,严丝合缝地贴在脖子上,喘大一口气都会箍得慌。
“这些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世间所不容,因着机缘进到了这里,花楸收留了他们,但不会消除他们做下的孽,降阎枷就是花楸施加给他们的惩罚。”
孟春晖看向那个男人,“这个人因为妻子被害,找不到凶手,就将一个庄园上千人都杀了,若在现世之中,他必然要粉身碎骨,可若查查因果簿子,那庄园占山为王戕害周遭百姓,死得也不算冤枉……他现在整日穿着亡妻的衣裙,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折磨。”
玉如心没至于被枝条缠脖子,那感觉是很懂得的。
从住进心无待那日起,手就不归他所控了,尤其起初的五年,即便手指磨得鲜血淋漓都停不下来,直到累得昏厥为止,可一旦再恢复意识,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奋笔疾书。
至于抄写的内容,正是上一代琉璃书继承者犯下的罪行,以及死得如何难看。
字字句句无一不在示警,若他胆敢再越雷池,就是跟南汀圣童一般下场。
玉如心暗暗摩挲着右手指间的薄茧,走近了那个跳舞的男人。
晃晃手,空洞眼神毫无反应。
“来,这个给你,”孟春晖从腰间卸下一束流苏,“无间狱里的人都沉在自己的赎罪里,你跟他说话要摇银流苏,不然他们听不见的。”
玉如心接过东西,长长的一串冷辉闪闪,放在手中很有分量。
他把流苏拿到那男人的面前,轻轻摇了两下,簌簌金属摩擦声后,那男人的眼中渐渐凝出了焦点。
锋锐阴鸷,如黄蜂尾针。
从孟春晖挪到玉如心,一副瞧谁都欠砍的表情。
很难想象若是没有降阎枷束缚会是个什么光景。
那个男人的目光最后落在玉如心身上,确切地说是银流苏上,操着一口不知道哪的口音,嗓音好似吞了口砂,“乳臭未干。”
“跟阁下相比,我是年轻许多,”玉如心微笑,“但却正官正管,挺气人的。”
男人的喉间狠狠滚了两下,刚要还嘴,降阎枷立刻收紧了两分,脸色当即黄白了下去。
“你最好……别让我拿到……”
“那你是许错愿了。”
玉如心果断再摇,男人的瞳仁再度涣散,手脚紧跟着不协调地舞了起来,脸上蒙着一层浓郁的悲怆。
看模样,是又回到了罚域之中。
“春伯,”他转向孟春晖,“这法器能解开降阎枷?”
“用过一次便能发觉玄机,果然是极有慧根,”孟春晖面露欣赏,“银流苏牵制无间狱一百零八凶鬼和三千傩面鬼众,但阿玉你要谨记,你我只是看守无间狱的神官,询问鬼犯可以,万万不可私自解开降阎枷。”
玉如心掂量了一番银流苏,他跟孟春晖不同,重虞给了他花楸簪可以自由进出无间狱,后面还有一趟沽州要跑,兹事体大还是不要招摇得好,把东西收进荷包,接着问孟春晖,“这降阎枷怎么解呢?”
没成想孟老头茫然摇头,“不知。”
玉如心差点没忍住。
开什么玩笑,说得煞有介事,好像要告诉他什么绝世秘密一般,亏得他在心里暗暗起誓绝不把解法外泄,合着是压根就不知道。
一边凉薄防备,一边又让人死心塌地,天底下除了重虞,只怕没第二人做得到。
玉如心什么也没说,收起东西继续跟着孟春晖逛,两人穿过草甸往黑湖方向走,人烟越发稀少,送完虚鬼蛋的傩面鬼众逃离似的往回跑。
孟春晖在旁解释,“花楸树的收敛之力寻常人是招架不住的,你可是继尊上之后第二个能在树下安然无恙的。”
玉如心拿到花楸簪的时候根本不知其物为何,住在小茅屋十年也不是他自己选的,至于这天赋异禀的体质,十有**也是重虞的安排。
跟了重虞这么长时间,这点觉悟再没有,可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唯一奇怪的是,若在之前他定要哭天抢地闹上一通,现而今就只有妥协,老老实实地任由重虞安排调配。
“我哪有这个本事,都是尊上眷顾罢了。”
玉如心扯出一个笑,试图岔开话题,把目光投向了身侧的一个帐篷,白底蓝花比邻湖畔,跟心无待隔水相望。
住了十年,才知对面有近邻。
跟方才那个凶恶男人的帐篷不同,这里收拾得格外精致,门口种满了蝶豆、蓝花楹、蓝鸢尾……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种花卉,蓝紫相交如迷幻烟霞,再配上雪白的帐篷顶子,很是好看。
玉如心有些好奇会是个怎样的人住在这里,刚要进院,藿知成的魂盘就亢奋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