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昭昭,赏德酬功。”
只这一句,玉如心便周身发寒,往后的每一个字全都跟他无关。
双耳之中唯剩赵无明这把嗓音。
温润平和,磁性中庸,介于男女中音之间。
与溯回中的黑衣哑仆别无二致。
彼时,他们也是这样的距离,三尺之内,心跳呼吸都清晰可闻。
断不会错,断断不会错。
杀人恶魔有着神明嗓音,冰冷表文从他嘴里棒读而出,都有天籁之韵。
“刑狱之权,关乎天道,当以霹雳手段,行慈悲心肠,凡大奸极恶者,可先诛后奏,遇冤屈难伸者,当秉公直断,尔其钦哉!”
最后一句宣完,赵无明将两个白玉轴轻轻一扣,眼皮垂向玉如心,“玉主司,谢恩吧。”
玉如心想都没想,直接叩了下去,“多谢尊上。”
叩完起身去赵无明手里接旨,却被死死握住。
“赵星君,”玉如心凤眸微紧,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无明,“这是何意。”
“此乃仙尊大人恩旨,玉主司错谢人了。”
谢个元熵不算什么,可错谢跟少谢绝不是一个意思。
在场的哪有一盏省油灯,赵无明话音一落,火药味顿时浓郁。
玉如心半抢半拿地把卷轴搞到手,没等赵无明反应过来,一把扼上了他的手腕,扯出一个涎皮赖脸的笑,“诶,天巫星君此言差矣,这里是乘泠风的殿堂,到处都是我家尊上的画像神位,我对着这些谢仙尊大人,才真真是谢错了人。”
赵无明往回抽手,脸色难看得很。
玉如心要的就是这个,筋骨凸起灵脉搏动,赵无明的修为算不得高深也不拉胯,完全符合他三纹文神官的身份。
“你我到外面找出开阔之地,我对着昆仑方向好好谢过仙尊大人才是真理。”
说完脚下生风,拉上赵无明就冲了出去。
剩下个天魁星君呆在原地,这人是圣堂出了名的老好人,被九个黑袍大神官围了依旧满面笑春风,“正好,素闻北溟海天一色风光绝佳,下官借此机会正好观赏一番,有劳蓝内管令引路了。”
蓝鳿颔首,再转头那九个已经追着玉如心出去了。
今天是个大晴天,碧海如镜,倒映流云如练,玉如心拉着赵无明海面云间地上下钻腾,兜了一圈又一圈,赵无明御着他那跟判官笔,脸上现出了吃力颜色。
“玉主司,偌大北溟找不出一处净土来敬谢仙尊大人吗。”
玉如心爱惨了这一派天水碧色,恨不得有朝一日死都死在这里,“北溟天海壮阔,天巫星君缘何不纵情领略。”
说着一个加速,归尘在碧空中拉出一道银线。
孙子,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赵无明掠过玉如心下摆上的七条云鱼纹,不屑一笑,“玉主司如今也是七纹大神官了,纵情不减当年啊。”
这是拿他仙侍时期的荒唐事迹说项呢,玉如心浑然不在意,“我命好,做四百年仙侍有师兄宠着,现在又得我家尊上庇佑,向来是没规矩的,不过话说回来,做仙侍如何,做神官又如何,我不偷不抢不惦记别人家的东西,更没杀人放火……”
说着转过脸,目不斜视地盯住赵无明,“做人若是坦荡磊落,纵情一些不负少年意气,天巫星君以为何如?”
赵无明还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个人见地本就天差地别,你我今日初识,交浅言深恐怕失了分寸,玉主司赶紧放在下下去为好。”
玉如心笑了,“我与阁下哪里是初次相识,只怕还有累世的缘分呢。”
这一句句试探下去,赵无明的表情愈见凝重,抬头之间,脸上已现了青白之色,“玉主司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一见如故罢了,”玉如心笑得云淡风轻,“赵兄俗家之时是何方人士,师承何处,可曾来过北溟?”
飞升之人割舍前尘,如同渡到彼岸,向来是有三不问,不问寿不问俗不问师承跟脚,玉如心一下子捅了两个,赵无明终于找到了出气的口子,脸色即刻沉下,“玉主司这是何意,我虽是凡人修士出身卑微,可也是兢兢业业寒暑不辍,不曾与神域有染!”
“赵兄何必妄自菲薄,仙尊大人还也是凡人修士出身呢。”
赵无明脸色阴沉,“你竟敢对仙尊大人不敬!”
“我说事实而已,如何就不敬了?只有心怀成见之人,才会觉得此话刺耳。”玉如心大大方方,没半点遮掩,一如他从不在乎旁人说他是奴婢出身。
话越说越远,气氛眼见僵持,白照熙从远处御剑而来,拦在玉如心前面,眉心朱砂色火苗印记皱成了川字,“阿玉你也该懂事点了,不要仗着冥尊宠爱就轻狂上天,让你谢恩怎么了!”
一提重虞,玉如心立刻绷紧神经。
溯回不能拿来当证据,仅凭声音也无法捶死赵无明的身份,贸然指证只会打草惊蛇,依着重虞的脾气,指不定又要捅出多大的事。
他要找证据,不急于这一时。
玉如心放开了赵无明,嬉皮笑脸地回应白照熙,“师兄干嘛说得这样严重,我就是对赵兄一见如故,想带他玩玩而已。”
“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好了知道了。”
玉如心笑着讨饶,松开了赵无明,乐颠颠地跟白照熙并肩而行。
“师兄,怀瑾去哪里了?”
白照熙刚松开的眉心又拧成了疙瘩,“干嘛,我坐这个位置你有什么意见?”
“哪有哪有,”玉如心心里咯噔一下,白照熙是个明火执仗的脾气,若无猫腻断不会这样回避,“我就是随便问问。”
白照熙眸光波转,把玉如心往前拉了拉,跟赵无明有了些距离才压低嗓音在他耳畔低语,“仙尊大人让他去做一件隐秘之事,多的你不用知道,也别再打问,懂了吗?”
果然如此。
玉如心郑重点头,跳到乘泠风府门前的大广场上,隔着海望着天,举起手中法旨,对着西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多谢仙尊大人。”
然后默默在心底补了“成全”两个字。
他是感谢元熵的,那日若是执意不肯放他走,重虞断不会相让,后果想想就可怕。
昆仑和北溟一旦起了冲突,必然有人趁虚而入,指不定牵扯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元熵身为天下共主,要顾虑之事远比重虞多得多,这一点重虞做不到,他更远远不及。
赵无明掸了掸衣袍,心愿已了地别过脸去,多看一眼都不想看乘泠风的人。
玉如心懒得计较一时长短,总有一日这人会露出马脚。
他嬉皮笑脸地站到白照熙跟前,“师兄,要不你多待几日,我带你到处逛逛。”
白照熙气极反笑,“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离恨天差事繁忙,我什么都不做就陪你玩?”
玉如心知道白照熙会这样答话,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是说给旁边那两位听的。
仙侍的日子最是难过,受人白眼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无妄之灾。朗怀瑾自小被元熵抚养,尚且要小心圆融处处周全,何况一直在阆仙苑挣扎的白照熙。
终是把那几个人送上了琉璃栈桥,玉如心喘了口气,再看那九人全都御剑腾空,脚程快的已经看不清身影。
重虞从不计较神官们平日怎么行走,神官在山海间御剑穿梭是极寻常的事。
云晋跟狂战司的施琅押着华铠在最后,远远地冲玉如心招手,“枯荷斋!你快点!”
华铠一个身子都快拧成麻花了,拼了命地往后挣,干瘪屁股恨不得坐到地底去,“我、我就不去了吧,我还有事!”
“你有个屁的事,你给我老实去,尊上请客你都不给面子?”
“你不去没意思,别扫大家的兴!”
玉如心不曾跟这些人同席,看不出蔫黄瓜似的华铠会有什么乐子,瞧着他那副堪比上刑场的模样苦笑不已。
“你也一起走吧!”云晋挎着华铠悬停在云端,邀请玉如心一道上来。
华铠蹲在地上,两只布鞋就挂在脚指头上,任凭怎么蹬踹就不掉下来,也是奇景。
玉如心笑着挥手,“好了好了快走吧,我一会就到。”
“你又要干嘛……行行行,麻利的吧。”云晋说完,跟施琅一同冲了出去。
玉如心嘴里的“一会”是要留给蕴儿的,今天过后他就要接替孟春晖长住在无间狱,重虞是给了他花楸枝不限进出,可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路行到听雨轩,没等落下就瞧见蕴儿站在院里的假山上,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捕到玉如心的身影,立刻欢蹦乱跳起来。
“公子!公子!”
几年不见小丫头长高也长胖了,一头扑在玉如心身上,压得他臂弯一沉。
“公子你早上怎么不来,我准备了一大桌子茶点,都便宜了那些子吃货。”
院里的几个小的吃吃地笑了起来。
玉如心也笑了一圈,把蕴儿放了下来,“好了,这不是来了吗。”
两人进了屋,听雨轩的陈设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盆子里养的花草都还是之前的几株,玉如心还是习惯性地往短榻上一歪,一条腿自然翘起,手边是他素日喜欢喝的蜂蜜甜茶跟各式点心果干。
他捏了一块千丝酥抵在唇边,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今天的事。
这赵无明倒是懂得灯下黑的,先是在玄素座下偷学了八百年,筑了一身正道根基,又偷融合了半本琉璃书,以正为恶,真是令人不齿。
可有一点好处就是得以飞升,不存在有谁徇私舞弊。
玉如心今天屡屡出手都探不到赵无明的底,高手故意压低修为不难,难的是控制在将行不行的微妙处,几圈下来喘得天衣无缝,要不是玉如心早领教过双生梦魇阵的厉害,还真就被他蒙了。
难怪这恶棍会拿欧阳错打掩护,陵光和泣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是必死无疑。
玉如心万分后悔没把陵光的鬼脑子扒开看看,可当时那种情势谁会想得到,费劲巴力收拾了陵光,反倒帮赵无明隐瞒了身份。
“太可恨了!”他狠狠捶了下腿,娇气的千丝酥登时稀碎,飞絮似的散了满怀。
“哎呀公子!”
蕴儿大惊小怪地拿来掸帚替玉如心扫,可但凡点心起了酥,油水就不会小,一掸子下去,墨色软绸上刮出几千道细白银线,亮锃锃地泛着油光。
“这回成炸油饼的了。”玉如心无奈摊手。
蕴儿噗嗤笑了出来,“公子等着,里屋有的是您的衣服,我给您取去。”
“嗯。”玉如心又抖了抖前襟,放弃地摇摇头,把手伸到背后,闭着眼去解腰封上的搭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