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睡,”重虞闭着眼睛,看不出丝毫情绪,“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睡着比醒着话还多。”
玉如心垂下眼睫,他不想谈及朗怀瑾,因为元熵。
重虞是来了,他也识时务地递台阶了,但他心知肚明,所谓是和好如初不过是涂在表面的一层白粉,粗大深刻的裂痕依旧藏在深处,讳莫如深
他喘了口气,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尊上是想物色新的内管令吗?怀瑾严肃,只怕跟您不合拍,还是另觅人选吧。”
“那我跟谁合拍?”重虞笑着反问。
玉如心呼吸一滞,“尊上到底想说什么?”
“你听见了什么,就是我想说什么。”
“我在这里关了十年,于情于理于律法,十年之中尊上身边都不可能没人伺候,明知朗怀瑾是自小就跟在仙尊大人身边的心腹之人,又何必故意为难我。”
事情既已捅开,索性把话说透,好过往后岁月天天吞夹生饭。
玉如心越说越激动,猛然转过身,“我已经说了,我跟仙尊……”
榻上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
要不是桌上的残局还没收拾,真以为是场梦。
玉如心像是踩空了一脚,闪得七零八落。
那口没出来的气堵在胸口里,上不去下不来,凝结成冷硬的石头。
他怔了片刻,大步回到书房,一口气把这十年来抄写的书稿全都搬到了厨下塞进灶膛,顶得锅都安放不下了才气喘吁吁地罢手。
“烧火!”
这一晚无间狱的黑烟窜得老高,灶台烧出了八条裂痕,玉如心才疲惫地躺回床上。
衾被之间都是重虞身上的龙涎香味,浓郁黏腻,细闻还透着淡淡血气,熏得人心烦意乱。
玉如心踹了好几脚空气,又跳起来把被子挂到花楸树上吹风,折腾够了再躺回去,已经接近拂晓。
能让重虞亲自上阵征讨,定然不会是小事。
这家伙还是什么都不说,怎么不憋死他。
无间狱在九幽最深处,终年都是快要落雨的天色,枕着花楸树的红霞极是好眠,玉如心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堆怪梦,一会花楸树对他说树下有东西,一会又挖出只狸花猫冲他叽里呱啦地说人话,怎么喊都不住嘴……心里一急猛然醒转。
他坐在床上,本想醒个神,明堂上的滴漏时计忽然滴答,一看已经是辰巳相交。
坏了,要误岁供会了!
今天又是他的册封仪式,还得洗脸梳头。
官服大氅是册封礼上亲赐,里面那好几层得他自己穿好,玉如心掐了个诀,清水手巾梳子齐齐跃动,他腾出两只手慌里慌张地往身上套衣服。
墨色丝缎波光粼粼,勾得腰肢劲瘦笔直。
登上金丝鱼纹朝靴,别好花楸簪子,连个镜子都顾不得照,骑上归尘就蹿了出去,粗黑马尾在半空中甩出一条飘逸曲线。
去朝府得搭乘传送大阵,昨天晚上玉如心还打算得好好的,去之前回趟听雨轩看看小蕴,这几年小丫头每到换季都按时送来衣衫,怪想念的,结果这会全然来不及。
归尘拖着银辉,直冲到紫葳街的尽头,玉如心向下俯瞰,判官司那几个鞭手也换上了官服,敛了平日鬼见愁的倒霉德行,人模人样地往传送阵门口一堵,浑然不觉自己挡道。
“嗤——”早知道先到听雨轩吃个早饭了。
一偏头,远处有个人向他招手。
玉如心眯起眼,这不是华铠吗,天工司的大神官。
他调转归尘飞过去,“华大哥,这么早。”
这话绝不是寒暄,华铠是出了名的懒散,每每议事,这家伙能在尾声时出现已经算早的了。
华铠打了个哈欠,“还不是为了等你。”
“我?”玉如心有点懵。
天工司负责鼓捣各项机巧隐秘物件,大大不可言说,除了一样不得随意进出,玉如心想不出无间司跟天工司能有啥交集。
“虚鬼蛋,六万个。”华铠说话永远都囔囔的,人有老寒腿,他有老寒鼻。
“啊?”
玉如心兜住下巴,从花墟山缴获的虚鬼蛋早就拆完了,这又打哪冒出来的?
樗妖沐浴春风了?
“沽州来的,新鲜货,”华铠的声音就是,“哥哥我那地方小,又不擅长此道,就等着老弟你出关了,放心,我已经让孩儿们给你送到家门口了,不劳老弟你动手。”
华铠缩回想拍玉如心的手,又嘿嘿笑了两声,做了虚让的姿势,“老弟来天工司吃个早饭?”
无事献殷勤。
玉如心对天工司的早饭提不起任何兴趣,成天研究毒物的地方谁知道那锅里炖的都是个啥。
他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华大哥,借你的近道抄一下可好?”
华铠在天工司里面鼓捣出个小传送阵,通往某一司,顺路就能去朝府,重虞跟玉如心说这事时一脸的三姑六婆相,坏笑都快扯到耳根后面了。
“啊这……”
华铠没辙,亲自带着玉如心走抄近路,连早饭都没吃。
别说华铠研究的东西是比大传送阵快了许多,快到玉如心都没想起沽州这地方有啥不对劲,就嗖地进了朝府。
“有这好东西,你还……”玉如心咽下话,“你去哪都不怕迟。”
华铠笑笑,趿拉着一双软布便鞋往议事厅里走,散着的宽裤腿很好地遮掩了他的罗圈麻杆腿。
今天是发岁供的大喜日子,十个主司骂骂咧咧地都来了。
云晋骂得最欢,一见着华铠立刻调转炮口,“华蔫子,尊上不是让你做人脸识别阵给那边吗?你做了没有,怎么还得人下来取!”
华铠吸了吸鼻子,“早做了,都送去了。”
“你做的那玩意不灵吧!”
灵不灵的,玉如心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传两个灵力深厚的人都没问题,那点岁供更不在话下。
他想了一下,打断云晋,“判官司最近又忙了?”
“我都麻了!”云晋终于找到吐苦水的人,“你能不能跟尊上说说,让他给我加几个人手?”
“为什么是我?”玉如心耳廓发热,“你听听你在说什么?”
云晋一挥手,“嗐,你就别遮掩了,谁不知道你是尊上的……行行行我不说,你就问他,能不能给我派人就行了!”
“你有功夫到巫祝司偷药,没功夫审鬼?”司医药的杜白薇幽幽发言,美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云晋登时哑巴了,身高缩了一大截。
玉如心扯回话题给云晋救场,“哪里又出了事,死这么多人堆到你那里。”
“沽州的!沽州的!”云晋脑袋膨胀,“那鬼地方就没安生过,最近死得尤其多。”
玉如心终于想起来了,沽州不就是藿知成的老家。
那位被元熵退了亲的戎家姑娘之所在。
不祥预感如雾四起。
“来了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玉如心抽回神思往门口看,熙熙攘攘过来一群人,打着华盖,官服各异。
打头引路的是一位青年男子,体态匀称面如冠玉,内管令的服制套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神官的气派。
这衣服玉如心也穿过,重虞经常打趣说他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屁孩。
“哼。”他撇了撇,故意不往那人身上看。
偏云晋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一个劲拿肘尖戳玉如心,“那个叫蓝鳿,新来的内管令,你看是不是有几分你的神韵。”
玉如心没好气儿,“明明比我生得好。”
分岁供这种事元熵不会来,重虞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对面来的是天魁星君,外跟了个给宣旨的天巫星君。
两位三纹神官,要乘泠风十殿司十位神官出动,派个内管令接待已是天大的面子。
蓝鳿做事有些朗怀瑾的风格,属于大方得体那一挂的,再加气质颇好,说实话并不惹人讨厌。
玉如心懒得听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话,眼珠子一直看向捧诏书的白照熙。
这群人一进来他就瞧见师兄了,起初还想着这活儿不该他来,等一见着朗怀瑾那身衣服套在白照熙身上,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仙尊不来,座下第一侍者前来倒是合理,白照熙终于如愿以偿走到了元熵身边。
那么,朗怀瑾去哪了?
重虞昨日的话轰一声在脑壳里炸开了。
朗怀瑾自小就跟着元熵,勤谨侍奉几万年从不出错,元熵也不似重虞那般喜怒无常难伺候,总会顾及旧情,没理由把人贬了。
若不是贬斥,就只能升迁,玉如心最后一次见朗怀瑾就是十年前他跟重虞大闹离恨天,琉璃净目看人最是真切,朗怀瑾距离飞升还好大一截。
转念一想十年时光悠悠,朗怀瑾又日夜守着元熵,境界大升也是极有可能的。
“公子。”
玉如心双眼空洞地坐在桌边,一看就是灵魂出窍。蓝鳿怕吓着他,凑近了才再次轻唤,“玉公子。”
“啊?”玉如心抽回神思,对上蓝鳿的清俊脸庞,“何事?”
蓝鳿欠身一笑,转身从白照熙的托盘上取下来一只锦袋,放在了玉如心的面前,“这是无间司的十年岁供,公子收好。”
白照熙面无表情地立在旁边,玉如心下意识地一缩脖,就跟他少时上课打盹被抓包了一样,心有余悸地拿起锦袋。
袋子绣得很精致,明明是空的,坠在掌心里沉甸甸的一坨。
其实玉如心用不上这些,琉璃环中蕴藏着吓死人的能量,是他身体弱扛不动,使了大劲才撬动个边边角角。他是替孟春晖领的,昨天重虞还说孟春晖想回老家看看,一路都不太平,很不放心那老头。
“多谢。”
“公子不必客气,请上前听旨吧。”
“好。”
玉如心站了起来,其余的九名神官也一并起身,云晋冲他挤了个眼,“快去,领完旨上枯荷斋喝大酒去,都准备好了。”
几束目光**辣地投射过来,玉如心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今晚定然少喝不了,许久没开怀畅饮,倒也是高兴,热烈点头答是后,撩起下摆跪到了蓝鳿早准备好的蒲团上。
赵无明在那站半天了,始终双手捧着法旨,擎在与胸齐平的位置,雕像似的纹丝不动。看见玉如心跪到了面前,面无表情地抖开了卷轴。
织锦做的表文发出猎猎声响,玉如心扫过赵无明滚动的咽喉,依礼双手交叠,躬身叩了下去。
是我加更吗?不,是我上传存稿的时候点了直接发表[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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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无间深处幽白花2